學達書庫 > 亦舒 > 去年今日此門 | 上頁 下頁 |
四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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啊,是她。 自在連忙雙手握住,「不敢當,請上車,改天一起喝茶。」 永氏見她兩人有說白,老懷大慰,微笑,到頭來,一個人的要求不過是這一點點。 永自在替他們關上車門。 啊父親終於找到適當伴侶,不再是安琪安娜安妮,她開始替父親高興。 每個星期三是她與心理醫生史密森視像診治對話時間。 史醫生說:「趨近些,讓我看清楚你。」 自在淘氣把面孔貼近熒屏。 「啊自在,你何故蒼老。」 「我心中怨苦。」 「世上有兩種痛楚,一是富足的痛苦,你屬前者,不算真正愁苦。」 「但我感情生活實在貧乏。」 「你不願託付。」 「沒有對象,怎麼託付?」 「愛戀沒有明天,太過顧忌,當然失落。」 「啊,你是說,要像我妹妹永柔美那樣只顧享受今天?」 史醫生哈哈笑,然後輕輕問:「你已淡忘那件事?」 「我的記性,過目不忘,永遠歷歷在目,恍如昨日,因為該項意外,我失去一切,我不再信任人類,我明白到無辜的人,規規矩矩不犯錯,也會禍從天來,我皮肉受到的痛苦有強力記憶,夜半處處楚痛,需服藥鎮住,每日杯弓蛇影,不得安寧,身邊老跟著保鑣,永遠失去自由。」 「你還年輕,可以再婚,忙得不可開交,生育,過正常生活。」 「我不再追求快樂,我不會高興得太早,我不會太遲,我已不懂高興。」 「還是噩夢否?」 「晚晚夢境複雜,各種閒雜人等,不知來自何處,在身邊團團轉,有些明明已經去世,亦無轇轕,我也並不害怕,只是客氣敷衍,不想無故得罪他們,若果醒著之際也這樣懂事,一定得益匪淺,夢中老是回不了家:搭錯車、摸錯站,即使回到家門,也忘記門牌,還有,街道、走廊,全都墨墨黑,但,心中仍然不怕,忽爾去到郊外,山石泥流滾下,也會鎮定向前走……」 「可有見到牛頭馬面?」 「都是人面,掩飾得比好人還似好人。」 這時,史醫生看到自在房間背景,「你家居新裝修?」 他看到一室淺淺乳白,連柚木地板都髹上白色,家具套上白色布套,最奇的事:牆上有一幅畫,連框帶畫作,也漆上白色。 史醫駭笑,「這是什麼一回事,原畫何物?」 自在答:「吩咐裝修師傅『全白』,油漆工人便一股腦兒照做,把掛著的畫也髹白。」 「這樣你覺得舒服?有人說,明明在自己家裡,還老想回家,是真正的沮喪。」 「過一日算一日。」 「自在,你這心病,要假以時日。」 「奇是奇在它絲毫不影響我日常生活運作,我猜想,我已有一半不在這世界裡。」 史醫欷歔。 「家父七十壽辰那日要宣佈婚訊,我會比較忙碌,這兩個星期,恐怕不能與你談話。」 「我會等你。」 大日子來臨,許久沒有人居住的永宅打掃乾淨,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,管家早一日已點燃蘋果餡餅味香熏,使客人一進門便覺溫馨。 客人陸續來到,人數不多,五十多名,其中十名是永氏老員工。 這才見永宅寬大,絲毫不見狹窄。 自在仍穿素色西服,加件外套,頭髮剪極短,五官顯得更精緻,悄悄站角落,並沒相幫招呼人客。 然後。 永柔美到了。 一亮相,大家的頭便轉過去。 自在微笑,柔美才是今日主角。 天氣尚未回暖,她只穿吊帶黑紗短裙,身段美妙,不知像哪一顆明星,她的皮膚在歐陸曬成金棕,又搽上閃亮化妝粉,根本不像華裔,笑著向人客點頭招呼,隨即發現角落裡的自在。 她走近,「姊」,擁抱,「可憐的姊姊,發生那麼多事……姊,我要痛惜你更多。」 近看,才知柔美化妝濃厚,深綠色眼線畫成魚形,渾身散發黃昏玫瑰糜熟香味。 自在目光落在柔美身後的人上。 那是一個漂亮年輕男子,穿著禮服,上衣剪裁無瑕可擊,顯得他胳臂是胳臂,腰是腰,低腰長褲窄得不能再窄,自在從沒見過有人穿禮服可以如此好看,通常只似胖些或是瘦些的企鵝,但這個人穿得像裹著羊皮的狼,竟如此不羈。 她發覺他也在看她,自在不禁微笑。 柔美卻絲毫不察覺,仍然半虛偽訴說如何懷念姊姊,當然,不會比懷念她母親更多。 終於想起,「啊,姊,介紹你認識我未婚夫莊生。」 原來是未婚夫。 這個稱呼最古怪,既然未婚,不可能是丈夫,真多餘。 「我還沒知會父親,姊,你幫幫忙,請他不要反對。」 自在只聽到一半,心中納罕:呵,原來你在這裡。 柔美拉著兩人坐下,她坐中間,莊生要稍帶褲管,才坐得下。 兩人當中雖然擠著柔美,但莊生訝異想,原來一直尋找清純秀美的臉在這裡。 兩人並沒有避開對方目光,不過看一會,側頭,然後再看。 柔美滔滔不絕,猶自講個不停。 這時永先生與女伴出來,宣佈兩人婚期,客人鼓掌,一起喝香檳。 這時永氏助手走近,「大小姐,二小姐,請過去拍照。」 柔美拉著莊生與自在走過去,不忘自己是小妹妹,還跳一步。 姊妹倆站在永氏及女伴一右一左,莊生站柔美身邊。 照片打印一看,自在側臉,莊生也側臉,兩人目光對上,嘴角含笑。 別人都沒有發覺,但林書理聰明絕頂,有點躊躇,這英俊的大男孩究竟是姊或妹的男伴?她新入門,千萬不要多管閒事。 她隨口問永先生:「兩姊妹,誰比較機靈?」 永氏歎氣,「一個是聰明的白癡,另一個,是愚蠢的白癡。」 林書理駭笑,「誰是誰?」 「柔美比較聰明,除出玩,什麼也不做,自在較笨,還想做一些事。」 這時,自在緩緩走向露臺,站著看風景。 背後有人輕輕說:「自在,你好。」 連聲音都那麼像。 她回答:「你好,莊生。」 永先生不知女兒性情,自在,已經很會為自身打算,她並不是一個懦良女子。 而永家故事,還未完結。 ──全文完──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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