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亦舒 > 七姐妹 | 上頁 下頁


  南京路上新建築地盤林立,都是高樓大廈,夾雜在舊房子之中,一看就知是建設中城市。

  台青一面紅旗都沒有看見。

  回家,她打算把一切經歷詳細地告訴同學。

  紀敦木先在賓館附近下車,約好晚上再來。

  沈家三兄弟在車中絮絮而談,尹白發覺母親已靠在車廂內瞌睡。

  台青一時找不到話題,尹白只得主持大局,問道:「這次從北京趕下來可辛苦?」聽說描紅在北大念外文。

  描紅笑道:「我願意用英語回答這個問題。」

  尹白連忙正襟危坐,「歡迎。」

  「有錯誤請改正我。」已經是標準美國口音。

  台青大吃一驚,她不願意在三姐妹中考第三名,豎起耳朵聽。

  描紅說:「北京夏季也很熱,但在冬日,暖氣設備比上海好得多。」

  尹白鼓掌,「講得好極了,但上海人與法國人說英語時齒音都太重。」她示範幾個單字。

  台青忽然開口了:「祖父母身體可好?」

  描紅答:「非常健康,七十多歲的祖母還親自主持家務,不需人照顧。」

  台青說:「家父說很慚愧,多年來靠大伯伯與三叔照顧他倆。」

  描紅也很得體:「地理環境所隔,加上政治因素,令二叔無暇照拂長輩,亦是不得已之事。」

  尹白手心冒汗,應付不了這兩位伶牙俐齒的妹妹倒是事小,怕只怕她倆更加要看扁了殖民地居民。

  女孩子到底是女孩子,描紅問:「請問香港流行白襯衫卡其褲嗎?」

  尹白籲出一口氣,這個問題她勝任有餘,「我們穿衣服相當隨便,跟隨潮流之餘,也選一些適合自己性格的式樣。」尹白不願多講,她不想描紅誤會她把畢生精力都用在吃穿玩這種事上。

  描紅說:「你並沒有熨頭髮,尹白。」

  台青說:「你也沒有呀描紅。」

  尹白說:「台青也是直發。」

  然後三個人一齊說:「直發不但好看,也容易打理。」

  沈太太醒了,笑問:「你們三姐妹在唱歌嗎?」

  六隻明亮的眼睛齊齊有猶豫之色,要找一首三人都會唱的歌,還真的不容易。

  忽然之間她們靈機一觸,幾乎是同時說出「鄧麗君」三個字來。

  小鄧救了她們,三姐妹高聲唱出月亮代表我的心。

  尹白唱得最差,歌詞漏掉一大截,普通話亦不甚准,可是她笑得最爽朗。

  唱到一半、尹白看到大伯伯轉過頭來,微笑享受的看著她們,額上皺紋忽然變得柔和。

  尹白垂下頭,她的雙眼也潤濕了。

  白髮蕭蕭的祖父母站在門口等待兒孫。

  走上相當黑相當舊的樓梯,台青溫柔地拉著奶奶的手,尹白與描紅跟在後面。

  再沒有更動人的一杯茶時間了。

  明知無法把四十年來的苦樂一一數清楚,也儘量搶著把大事拿來講。

  尹白忽然知道,這次回家,她再也不會為一點點小事刻薄指摘諷刺同事,再也不會任意鬧彆扭發脾氣。這同看見了祖父母有什麼關係?她不知道,反正眼光胸襟都已放寬,個人意氣再不重要。

  對於他們的父親來說,這可能是四十年來最值得紀念的日子之一,對於尹白,她能作該次聚會的見證人,已是她畢生難忘的經驗。

  祖母個子小,比她們足足矮一個頭,拉著尹白先問:「你最大吧,已在做事了。有沒有物件?」近八十歲的人,口齒還非常清晰。

  尹白很少接觸年紀耄耋的長輩,有點不相信人體的功能可以完美地操作這許多年,故此對祖母一言一動,都是輕輕的,怕她年邁脆弱,經不起大聲大氣。

  台青比較習慣,她外婆的庶母仍然健在,大時大節,都有機會見面。當下台青親昵地自端一張小凳子,坐到祖母身邊。

  做姐姐的尹白反而顯得笨拙。

  她並不介意,退到一角,見茶几上一隻果碟上放著大白兔牌牛奶糖,正是她自小最愛吃的糖果,便順手取過一顆,剝了臘紙,塞進嘴中,這才發覺肚子有點餓。

  她走近窗戶看街景,只見窄窄一條巷子,這就是著名的弄堂,無數活動在進行中,孩子們追逐遊戲,小販擺賣,主婦們交換意見,好熱鬧的風景。

  尹白忽然轉頭問:「亭子間在什麼地方?」

  描紅笑,「現在已經沒有亭子間嫂嫂了。」

  尹白被她猜中心事,忍不住大笑起來。

  老祖母詫異地看過來,許久沒聽到如此盡情放肆的笑聲了,一定是尹白,都說在香港長大的人多多少少沾些外國脾氣,果然不錯。

  室內光線並不明亮,老祖母雙眼又忽略若干細節,只覺得尹白與描紅站在窗前似雙妹牌。

  尹白與描紅說:「我們的故居並不在這個城市。」

  描紅點點頭,「祖父在北京德勝門外黃寺大街人定湖北巷的老宅出生。」

  尹白把襯衫拉松透透氣。

  描紅說:「熱。」

  尹白點點頭,「臺北是個盆地,也熱,我在那邊中過暑。」

  描紅看看臺青,「她好象有點怕我。」

  尹白本來想笑謔地說:因為你太紅。

  終於沒有,忍下來,很得體地為台青解釋:「這次探親對她來說是極大的衝擊,不比我,我倆到底算住得近。」

  「不過也是第一次見面。」

  台青終於陪著笑走過來,尹白既好氣又好笑,叫描紅主持公道,「這人,我言語上稍有得失於她,她追賊似打我,咬住不放,不過換個地頭,就這樣怯生生,真可惡。」

  描紅訝異,「你們有什麼好吵的?」都在資本主義社會長大的嘛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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