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亦舒 > 憔悴三年 | 上頁 下頁
二十六


  她低聲說:「一了百了,也好。」

  女子卻說:「不,做人總有責任。」

  「我自己的生命,自己作主。」

  「也不可這樣說,親友對你,均有期望。」

  「有誰會來關心我們母女。」

  「生活得好,是人的本能。」

  劉玉容真未想到她會同一個陌生人說那麼,可是該位女士笑容如此可親,語氣十分熟絡,使孤苦旁徨的她樂意多講幾句。

  玉容落下淚來。

  女子遞一方手帕給她。

  她印幹眼淚。

  「看,孩子多活潑可愛。」

  「是,」玉容承認,「褓姆對她極好。」

  「那也算是運氣。」

  短短三言兩語,玉容已覺安慰。

  玉容願意知道她的身份,「請問尊姓大名?」

  她詫異地反問:「你不知道我是誰?」

  玉容怔怔地看看她,「你是哪一位?」

  女子笑笑,「這一陣子,你不是一直對我念念不忘嗎。」

  玉容睜大雙目,渾身寒毛豎起來,「你——」

  這時,玉容聽見女兒叫她:「媽媽,媽媽」

  那幼兒躋了一鮫,痛了呼她。

  玉容本能地跑過去把孩子抱在懷內,再抬頭,已不再見那陌生女子。

  她猶自發愣。

  莫非一切都是幻覺?

  她不敢多想,抱起女兒,忽忽回家。

  半夜醒來,還是哭了。

  是,最近常常想到一了百了,自此之後,什麼都不必理會,日出日落,與她與關,

  再也看不到白眼,聽不見啥言冷語。

  生命根本短暫,遲去,充其量八九十歲,這樣吃苦,不如早點走。

  說來說去,不捨得留下孩子獨自在世上,故又有念頭,不如把她也帶走。

  真是可怕而絕望的想法。

  玉容渾身戰慄。

  孩子熟睡,好像一隻洋娃娃。

  她輕輕握住小手。

  魅由心生,那陌生女子是誰,她已有數。

  天亮了。

  玉容如常把孩子送到托兒所才去上班。

  一到辦公室,便發生一件叫玉容更為沮喪的事:一位同事辦事不妥當,竟把責任推到玉容身上,且對上頭說了許多是非。

  本來,不過是茶杯裡風波,玉容與同事的職位不高,很難做出什麼彌天大錯,只是無辜成為代罪羔羊,有詞莫辯,玉容氣得渾身發抖,更覺人心險惡。

  平日她人緣又不好,到了這種時候,十分吃虧。

  被上司教訓一頓之後,她回到自己座位上,還得強自振作,把那天的工作趕出來。

  她面孔滾熨,眼淚冰冷,心灰意冷。

  為了菲薄的二分四,坐在此地動彈不得,笑駡由人,整個月薪水還不夠名媛買一隻名牌手袋。

  人生倒底是怎麼一回事。

  電話響了,是褓姆打來,「劉姑娘,囡囡發燒到103度,你來領她去看醫生可好?」

  「拜託你好不好?我在上班走不開。」

  「我不負責跑醫務所,這你是知道的,況且,囡囡一直叫媽媽。」

  玉容心如刀割,立刻說:「我馬上來。」

  她跑出去告半天假,聽見旁邊有人說:「是,鬧情緒,不罷工示威,還待何時。」

  玉容忍聲吞氣,叫計程車趕回去。

  只見姻姻整個小小身體已經轉倒,面孔通紅,她忽忽把她帶到醫務所。

  輪診當兒,猛地抬起頭,在鏡中看到自己,嚇了一大跳,這是誰?臉容枯槁,雙目無神,嘴巴緊緊合著向下墜,苦紋深深。

  啊,這是才廿多歲的劉玉容嗎?

  她低下頭,眼淚不禁汨汨而下。

  看護出來看到,同她說:「孩子左右不過中耳發炎之類,無礙,不用害怕。」

  抱著孩子回家,玉容筋疲力盡,與囡囡一起入睡。

  這一覺,倘若不用醒來,倒也是好事。

  那念頭似抽絲一般又鑽進她的腦袋。

  與其一輩子這樣黑暗地過日子,不如爽爽快快早點尋出路。

  她倦極入睡。

  有人想推醒她,玉容討厭,「讓我睡一會,我累壞了,睡醒了才陪你玩,怎麼樣都可以。」

  她累得眼睛都睜不開來。

  「是我,你不是想見我嗎?」

  玉容一震,是,她在心中呼召過她。

  她自床上一骨碌起來。衝口而出:「把我們母女一起帶走吧。」

  「受一點委屈,就願意放棄生命?」

  那位秀麗的黑衣女子笑吟吟地看著她。

  「我看不到前途。」

  「生命轉轉折折柳暗花明,你怎麼知道將來如何?」

  玉容飲泣。

  「把孩子給我。」

  玉容愕住。

  「把她給我抱抱。」

  玉容不禁說:「不!」

  那女子笑,「你已知我是誰。」

  玉容頷首。

  她把女子借她的手帕取出,那方雪白的麻紗手絹角繡著一個M字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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