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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七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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§癢 咪咪問我是怎麼結的婚。 我答:「獨身久了,全世界的人都想來占份便宜分杯羹,年輕的男人想在你身上找尋經驗,年紀大的男人想動你歪腦筋,試探你是否能成為他的情人,連女人都不放過你,太太們虎視眈眈,當你是假想敵,同性戀人也看中你,覺得你是同路人,太痛苦啦,不如結婚。」 咪咪大笑。 咪咪是我的堂妹,比我小很多,自幼在美國長大,並不會說中文,換句話說,她是「香蕉」,黃皮膚白心,一口英語說得聽不出是中國人。 「結婚仿佛很久了,」我歎口氣,「其實不過五六年?」 「結婚是怎麼樣的?」咪咪問。 「很喧嘩很吵鬧,沒有靜下來的機會,因此也來不及感覺體會婚姻有什麼優劣,大概這就是好處。」 「照說不錯,人的最大敵人應是寂寞與沉悶。」咪咪點點頭,「你愛姊夫嗎?」 「我不知道。」我聳聳肩。 「當然你是愛他的,」咪咪說:「姊夫是個好人。」 我說:「但是咪咪,這世界上的好人很多的。」 「我也不知道什麼是愛情。」咪咪說:「很虛無飄渺的一件事。」 「自然我們之間有深切的瞭解,互相體貼,事事有商有量,做什麼都多一個好伴侶,生活因此較為容易,如此而已,當初我做少女時的憧憬中對象,條件要比他好太多。」 「白色武士?」咪咪問。 「不,至少是學問氣質都比他好的一個人。」 「那你為什麼嫁姊夫?」 我歎口氣,「等不及了……」我仰起頭,「一切都是註定的,凡事想太多是不行的。」 咪咪笑,「或者你真正愛上姊夫。」 「是嗎,」我說:「人在商業社會中活過了三十歲,衣食住行才是最重要的,誰還是羅漫蒂克的傻子?忙著自愛還來不及呢」 「你聽上去並不滿足。」 「是,」我承認,「我認為我應得到更多的關懷,你看李德明,只管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,換了另外一個女人,穿著我穿熟的衣服,梳著我的髮型照樣遞茶遞水給他,他也不會發覺換了人。」 咪咪又大笑,「我真欣賞你的幽默感。」 幽默感?這都是事實,也許我的生活太幽默,我快受不了了。 當晚我對我的丈夫李德明說:「你看過『克藍瑪對克籃瑪』沒有?那個太太就是我!」 李德明在讀報,他抬抬眉毛,「別瞎講,我們又沒有孩子,哪來那麼動人的故事。」 「好得很,」我坐下來,「你不受警告,那就算了。」我拿起那本「杜魯福訪問希治閣」。 李德明終於放下報紙,「你才三十五歲,屬狗,還沒到更年期吧、怎麼會這麼古怪?」 「屬狗也只有三十三歲半。」我大聲抗議。 他懶洋洋地說:「有什麼分別?反正都已可以做咪咪的媽。」 我氣結。 結了婚就一文不值了。 多少女人,廿六七歲還當自己是小孩子,廿九三十還作老飛女打扮,甚至三十老幾,還想以風華絕代來傾國傾城呢。 做了人老婆。就這個樣子。 李德明這個人,應該把他放逐到和尚寺,不過到了那個時候,他朝思暮想的恐怕是蒜泥燜狗肉,也決不會是我。 完全不解風情。 此刻咪咪住在我們家,我就揮著手叫她看,「瞧,這就是愛情的墳墓。」 咪咪側著頭,「通常中國女人一過三十歲,就完全沒有童心了,你不同。」 「你在控訴我幼稚?」我白她一眼。 「啊不是,一個人有孩子氣是優點。」咪咪說:「我最喜歡看到銀髮的老太太吃冰淇淋。」 「我不會活到白頭發時期,離這時間很遠,我就被丈夫氣死了。」 咪咪暑期到香港度假,沒想到成為我談心的對象。她很整潔,非常能做家務,而且她是一個美麗的女孩子。 我記得在飛機場接到咪咪的時候,她的美貌與標準身裁馬上令我問李德明,「你的背脊癢不癢?」 他瞪我一眼「你在說什麼?」 「七年之癢呀。」 他說:「我們結婚才五年半,你瞎說什麼?」 我覺得自己太多餘,年輕漂亮的女孩子怎麼會看上他?我要是再有機會、也會去挑個較為知情識趣的老公。 咪咪並沒有把香港當她的老家,她是探險來的,對她來說,到香港跟去非洲沒有什麼兩樣,都是旅遊勝地。她早出晚歸,往往要待吃晚飯的時候才回來與我們兩夫妻「團聚」,有她在,我與李德明的對白也多起來,生活沒那麼單調。 我不由得想,咪咪終於要回家的。還樣的冷清,除非生一個孩子,否則不能解決。現在飯後我與李德明各自拿一本書看,或是他看英文台,我看連續劇——更糟,坐在不同的房間內看電視。 孩子……也許是時候了,我的心溫柔地牽動一下,雖然生命是一個騙局,生老病死緊緊追隨我們,但孩子透明的皮膚,晶瑩的眼睛……孩子代表我們的頑強的希望……孩子…… 因為咪咪的緣故,我居然想做母親,人老了就這樣,我揮揮手,老了。 咪咪在香港渡過她十七歲生辰,我送她的禮物是她自己要求的,是在家著名美容院剪一個新髮型。當夜我囑咐女傭人特地做了許多好菜,咪咪還沒有回來,李德明先回來了,手裡捧著兩隻盒子,一大一小。 我頓時問:「怎麼,送給誰的?」 「咪咪,今天她生日,不是嗎?」 你記性倒好。」 「今天早上你才提醒過我,叫我回來吃飯,這不算好記性吧?」 「送兩樣禮物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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