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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一


  §母子

  我認識維旭已有兩年,從來沒見過他的父母。

  在學校他是個品學兼優的寄宿生,教授與同學都對他推崇備至。

  他很少回家,我們開始約會的時候,通常都是他到我家來接我,父母很喜歡他,一向他是通行無阻的。

  後來熟了,我便問起:「維旭,為什麼不讓我見見伯父母?」

  他答:「我父親早就移民美國。」

  「很少回來?」

  「很少。」

  「母親也不回來?」

  他遲疑一會兒說:「父母在我很小的時候便已離婚。」

  其實離婚已是很普通的事,但維旭說到這兩個字的時候,臉色很陰暗。

  維旭並不是一個十分開朗的人,平日合了「沉默寡言」四個字,不過他笑起來的時候像滿天陰霾中露出一絲金光,我就是愛看那笑臉。

  媽媽對他很好,凡我有的,總能照顧維旭。

  媽媽說,「不管將來如何,我不一定要他娶我女兒,我女兒也不怕嫁不到人,這孩子討人喜歡,他得不到親情,我們疼著他一點,也是應該的。」

  譬如幫我打了毛衣,維旭也一定有一件。生日的時候,維旭往往與我受到同一的待遇。

  維旭通常住在宿舍中,不要說週末,連過年過節,他都不回家,生日也沒人記得他,是我儘量拖了他往我家跑。

  媽媽有時說:「這孩子真怪,有父母跟沒父母似的。」

  爸說:「別亂說,他的學費生活還不是由父母負責?就憑你那些招呼,他就活得那麼好,別離間人家的親情,各人養孩子的方式不一樣。」

  媽媽有點訕訕地,她說,「我一時嘴快了。」

  我說:「親情也很重要,光付錢,那多難堪!」

  爸爸看我一眼,「你少批評他,要不愛他,要不離開他。」

  我笑著應:「是!」

  爸爸的家教最嚴,就不愛說人是非,維旭說,他最喜歡我們家這一點。

  班上有同學訂婚,我笑問維旭:「什麼時候輪到我們?」

  他說:「找到工作再說。」

  「嘩,還要等兩年。」我吐吐舌頭。

  他忽然說:「我情願叫你等。我舉個例子:政府拍賣官地的時候,競投者必需有現金支票作保證,才能舉手出價,少女的終身難道不比一幅官地更寶貴?可是大批追求者,除了花言巧語,還能提供什麼保證?一份正當職業至少是家庭幸福的保證,肯具保便表示有誠意。你明白嗎?」

  我很感動,「我明白。」

  「我父親是一個非常不負責的男人,是以母親跟他離婚。」

  「真的?」這是他第一次對我說起他父親。

  「我不想多說他。」

  「你母親呢?她可好?」

  「當然她很好!」維旭冷笑一聲。

  「如果她很好,你應該為她高興,她一定是個能幹的女子,離婚後並沒有倒下來。」

  「她是很能幹。」維旭說:「我只希望她可以平凡一點,你明白嗎?像你媽媽那樣,媽媽應該有媽媽的樣子。」

  我笑。

  維旭說:「後來她又結婚了。」

  「嫁得好不好?」

  「我不知道!」

  「有沒有再生孩子?」

  「我不知道!」

  我笑了。

  「這些年來你沒有見過她?她沒有要求與你見面?」

  「她不在乎,她才不會勉強我——盡說這些幹什麼?不是說去打球嗎?」

  從此沒了下文,他不肯再提。

  媽媽說:「他母親必然是個很漂亮的女人,你看他的相貌就知道,長得那麼秀氣。」

  「他不原諒他母親。」我說。

  「這孩子死心眼。」

  我笑說;「他的思想落後五十年。」

  媽媽瞪我一眼,「如果你不能幫他,就別取笑他。」

  「是是。」我嬉皮笑臉的。

  看到她母親是在最意外的時候。

  我與維旭打完壁球在等車,一輛車子停在我們面前,一個美貌的女郎向他打招呼。

  我偷偷瞄維旭一眼,當時我想:這小子,女朋友頂多,等一會兒要好好的審他。

  維旭別轉頭,假裝沒看見。

  那女郎說:「上車來吧。」

  我推一推維旭,他沒法子,問我:「上不上車?」

  我心裡已不高興,「你問我,我問誰?」

  維旭歎口氣,拉我上車。我坐在司機旁邊。

  那女郎說:「維旭,我們多久沒見面了?」

  維旭不出聲。

  「是你的女朋友,怎麼不介紹?」她又說。

  我聽了這句話,略為鬆弛點。

  我說:「我叫薇薇。」

  女郎說,「我是維旭的母親。」

  我張大了嘴,下巴幾乎掉下來,他的母親!

  但她是這麼年輕!

  她看著我微笑。「你們到什麼地方去?」

  「到學校把我擱下。」維旭說。

  到學校維旭拉我下車,我說「謝謝你,阿姨。」

  「不用客氣。」她說。

  維旭說:「再見。」

  母親叫住他:「維旭,我們通電話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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