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亦舒 > 偶遇 | 上頁 下頁 |
十八 |
|
午飯的時候,約瑟帶著一個客人上來,他說:「莊,我替你介紹這是尚嘉賓,蘇邦大學的美術教授。」 「你好。」我與客人握握手。 我說:「原來藝術家也不一定要大鬍子衣衫襤褸的——」 「莊。」約瑟阻止我。 我問:「昨天你那位朋友呢?自己長得像個賊,卻怪別人把他當個賊。」 「莊——」 「什麼?」我問。 尚嘉賓開口,「我就是昨天那個賊。」 我跳起來,瞪著他。 他說下去,「今天我剃了胡髭。」他摸著下巴。 「你——你們——」我漲紅了臉,「混賬!」 約瑟大笑,「以貌取人,失之子羽。」 我惱羞成怒,「出去!我要做正經事!你們這些混球出去。」 把他們轟出去之後,我更加覺得羞愧,無容身之地,氣得胃痛。 約瑟進來道歉。我不睬他。 「怎麼你也會使小性子?」約瑟很驚異,「你一向不是這樣的。」 「老姑婆就不能使小性子?那一國的法律?」我問。 「你好算老姑婆?」他問:「不會吧?尚說你是一個古怪可愛的小女人。」 「那還不就是老姑婆!」我板著臉,「開心嘛?作弄了我,你們好算過了癮了。」 「莊,你不是真生氣吧?今天到我家來吃晚飯。」 「不去!」 「莊—」他攤開手。 「不去就不去!」一我還在生氣。 「來,別這樣,莊,算我不對,向你賠罪。」他笑。 「誰要你們賠罪。」我說:「我才不理你們。」 「尚想知道關於嶺南派的資料。」 「叫他去翻書。」我板著臉。 約瑟顧左右而言他,「這是你們鼻煙壺的資料嗎?嗯。雞血凍石、雕馬石英、雕蓮珊瑚、琺瑯彩繪外國仕女圖、白玻璃五彩花鳥、浮雕雲龍紫晶、方解石含化石條紋瑪瑙、雕鶴松石白玉……嘩,聽了都垂涎若滴,可否取出一觀?」 我歎口氣,「你坐在這裡我怎麼工作?」 「今晚上來吃飯吧。」約瑟說。 「好,好,怕了你。」我說。 這是我多年來第一次的會。 那夜我與廖太太談到瓷器的釉彩。 「石榴紅、無錫、三念花、翠毛,甜醬,蔥白、仿龍泉、仿哥、仿唐三彩,大火籃……每只顏色都有獨特之處,令人愛不釋手。」 廖太大不以為然,「我知道一定是有樂趣的,但是你也應該結婚了,那麼多男同事難道一個也看不中?」 「不說這些。」我說。 「逃避現實。」廖太太說。 「我給你們兩夫妻批判下來,一文不值。」我說。 那夜我還記得把尚送回酒店。 尚問:「你不是討厭我吧?」 「並不,」我說:「我一向不喜與陌生人搭訕。」 「我還是陌生人?唏!我們都見過好多次了。」他說:「你這個人,真是怪!」 「你的酒店到了,下車。」 「你也下車來喝杯東西,來!」 我說:「我已經是位老太太了,你請老太太喝東西幹什麼?有什麼前途?」我攤開手。 「我們做事,不一定要講前途的。」他眨眨眼,「下車來。」 「我們之間沒有共同點,沒什麼好談的。」我說。 他已經一手把我拉下車來。 他按我坐在咖啡店裡,替我叫一杯茶,他自己喝啤酒。 我問:「你為何把胡髭剃掉?」 「因為我打算在香港找工作。」 「你?在香港?」 「別說得這麼鄙視,我在香港也念過書。」他說:「約瑟打算請我做助手。只待有關方面批准。」 「你能夠安定下來?」我問:「我不相信。」 「為什麼不能夠?我們美術學生並不如你想像中那麼不堪,我們也很有紀律,很有工作能力。」 尚打量我,眨著眼問:「你呢?你念什麼?」 「考古學與純美術。」我答。 「你為什麼叫自己老姑婆?」 我看看腕表,「我的時間到了,要回家,下次再解答你的問題。」 「你做人象副機器。」他指出。 「我早就知道——這種生活方式給我一種安全感,我喜歡這樣,與別人無關。」 「固執。」 我笑笑,「這我也知道,再見。」我抓起手袋離開咖啡店。 我做人像一部機器?誰不是呢?誰都得在固定的時間起床上班吃午飯,在固定的時間下班,回家吃晚飯上床。 在固定的年齡談戀愛結婚生於。連孩子的數目都得計算好,不可超出預算。誰不像機器? 單我一人像嗎?我不認為。 我不認為我像機器——有什麼機器可接觸到這麼多的美術品? 我有點憤怒。 約瑟來問:「怎麼,你對他沒好感?」 「沒有。」我說。 「為什麼沒有?你基本上抗拒男人。」約瑟說。 「是!是!」我嚷:「我反對男人,因為男人只懂得浪費女人的時間,叫她們管家生孩子,變得與他們的母親一般庸俗,我情願對牢一大堆古董終老,我為什麼要蹈覆轍?為什麼到了時間便去嫁一個無聊的男人?」 |
學達書庫(xuoda.com) |
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