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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一


  佩文苦笑,「我何嘗是問題母親。」

  「你如果改掉你那挑剔的毛病——」

  佩文的臉色都變了,「你影射我像我母親!我怎麼會同她一樣,我對詠珊供書教學,她隨時可以回家,我可不曾一而再,再而三把她趕走。」

  「罷呵,佩文姐,還記得那些事幹什麼。」

  「不,我一定要說,一直以來我都認為一切都是我的錯,我不是好母親,我亦不是好女兒,是我做得不夠周全,我不夠用心,呸!你去看看我老媽就會明白到我是如何

  的不幸,到現在我才知道受害者是我。」

  日英微笑,「佩文,那很好,你終於培立了自信。」

  佩文笑出來,「日英,我拿你沒折。」

  「我承認你母親的確比較麻煩,而詠珊呢,少女們心緒千變萬化,難以捉摸。」

  「你瞧你這外交家口吻,什麼大事到了你嘴,都輕描淡寫,真愛聽你說話。」

  「那我們可要多多來往。」

  日英要去看她的嫻淑姨。

  「我勸你不要去,」周太太說:「她們祖孫三代之間有道鴻溝,你可別妄想修橋鋪路。」

  「那是我的工作。」日英回答。

  第一次去,沒人開門。

  電話打上去,先是沒人接聽,後來有人喂了幾下,又放下,再上樓按鈴,亦無人應。

  鄰居探頭出來,說:「老太婆耳聾,聽不見,不理世事,信耶穌。」

  信耶穌好不理世事?離題萬丈,耶穌還醫麻風病人,又替門徒洗腳,怎麼不理世事?

  日英再按鈴,門打開一絲縫,有個老人問:「誰?」

  日英這才發覺,舊樓裹住看兩個人。

  「嫻淑姨在嗎,我姓周,我是周日英,是週四海的女兒,佩文是我表姐,你是曾姨丈嗎?」

  老人見日英把他們的親戚關係說個一清二楚,只得開了門,「她午睡。」

  做老人其實有老人的好,責任已了,愛休息可以隨時休息。

  日英進去坐下,老人自顧自回房去,隔一會兒,有老婦咳嗽聲,起床聲,終於,她顛巍巍走出來。

  「誰?呵,週四海的女兒這麼大了。」

  日英放下水果糕點。

  「唔,有規矩。」老婦自言自語,「這年頭,怪得很哪,小的不給老的,老的倒要給小的。」開口便是抱怨語。

  「嫻淑姨,你的孫女都很大了。」

  老婦擺擺手,「我的罪孽已滿,不管我事。」

  這種口氣,連日英都有點生氣,子孫是罪孽?

  「叫她們來看你可好?」

  老婦雙手亂搖,「我沒精神,我在世上罪孽已滿。」

  「外孫來看外婆不好嗎?」

  「婆,婆,誰是婆,我是信耶穌的人,我的罪孽已滿。」

  日英張著嘴,合不攏來。

  她自問是與人溝通的高手,這次碰到塊頑石。

  幸虧她注意到老人身體尚可,虛弱是一定症候,但是二人都無病。

  她一無所得地告辭。

  回到家,日英不住在母親跟前搖頭。

  周太太說:「活該,叫你別去。」

  「嫻淑姨有套怪論,她把每一樣事倒轉來講。」

  「——結果對的總是她——,是不是?打五十開始,她就是那個樣子,完全與生活脫節,每一宗責任都是罪孽。」

  「是更年期處理得不好嗎?」

  「別談這個了,我看詠珊同她母親的關係還是有得救的,你多用功吧。」

  「是。」

  日英十分唏噓,嫻淑姨早早已決定放棄生活,沒有人幫得了她,幼童自閉,可以醫治,老年人自閉,只要關上門,便得償所願。

  最吃苦的絕對是少女時期渴望關懷瞭解的佩文表姐,可是這也不表示她應該離家出走。

  日英辦過許多家庭悲劇個案,在失敗的人際關係中,每個成員都是輸家,沒有人嬴。

  第二天下午,日英接到佩文電話。

  「你見過我母親?」

  「她還好,放心。」

  佩文在那頭不出聲。

  日英問:「你那一行,早上往往最忙吧?聽說自晨曦開始一天?」

  「她說些什麼?」

  「老人家,沒什麼講。」

  「有無問起我及詠珊?」

  「佩文,」日英溫和地說:「她已七老八十。」

  佩文頹然。

  「看開點,人同人之間投機與否,就差一條線,」佩文停一停,「我希望你改善與詠珊的關係。」

  「叫我去遷就她?」

  「何必斤斤計較這種問題,老姐,你是她媽,你不替她設想,這世上還有什麼人?」

  「我想她念大學。」

  「大學到六十歲都可以念,何必一定要在十七歲的秋季,佩文,你轉轉彎好不好?」

  「除非我變啞巴,否則一見面就吵。」

  日英忽然拉下臉來,厲聲道:「我這就把你毒啞!」她重重放下電話。

  再蹉跎下去,詠珊會習慣沒有母親的生活,稍後,二人的鴻溝更闊更深,母女一輩子只能各自站在懸崖對望。

  日英再次到蒂蒂時裝店去。

  詠珊看見她,很高興的說:「下個月我轉到銀行區一家店裡工作。」

  「薪水同假期都多一點吧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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