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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一


  §牆

  「慈香說,牆會對她說話。」

  「嗯,牆會說話,對她一個人說嗎?是否只有她才聽得見?」

  「是,牆內透出聲音,喚她名字,叫她進去。」

  「進去?進到牆裡邊去?」

  「是,可是牆極薄,是隔板加油漆,另一進是它的書房。」

  「石太太,你儘管同令千金來見我,我願意接受這個病人。」

  「你說病人,她真有病?」

  「石太太,假如她沒事,你也不會來找我。」

  「那麼,我設法帶她來。」

  「請到外頭接待處預約時間。」

  謝中明在這個時候關掉錄音機。

  他揉一揉疲倦的眼角,輕輕站起來,走到長窗前往下看,是個大雨天,天色陰沉,人車爭路,自高處看下,如螻蟻一般。

  當初謝中明回來掛牌做心理醫生的時候,親友都覺得突兀:「本市沒有心理病,心身有什麼不暢快,找搭子搓八圈,邊耍樂邊訴苦,一個通宵下來,百病消散。」

  他們估計錯誤。

  謝中明醫務所生意出奇地好。

  都會人精神緊張,煩惱多,壓力大,很多人都需要一個溫柔敦厚的心理醫生傾訴一下。

  可是這個叫石慈香的病人就有點特別,牆,一面牆會對她說話。

  過幾日,他便會見到她。

  謝中明對這個病人另眼相看。

  那是個清麗的少女,沒見她之前,他已經有心理準備,猜想她患有結鬱症,果然不出所料,她根本不願對醫生多說話。

  「你母親可有與你同來?」

  「我是一個成年人。」

  謝中明招呼她坐下,奉上香茗糖果,使她鬆弛下來,醫務所裡一直輕輕播放音樂。

  謝中明溫和的說:「聽講,牆會對你說話。」

  少女沉默一會兒,「我沒期待你相信。」

  「我們要研究的,正是這個問題。」

  「如果只是我的幻覺,值得研究嗎?」

  少女的問題相當尖銳,謝醫生額外留神。

  「我的態度很客觀。」

  「牆裡有人,對我說話。」

  「有人,什麼人?」

  「一個女子,她也叫慈香。」

  「與你同名?」

  「是。」少女看著手心,「我的事,她會知道。」

  「她住在牆內,永不出來?」

  「不,她說,假如我進去,她便可以出來,我很害怕,」少女的臉轉為蒼白,「她要我做她的替身!」

  謝醫生連忙安慰她,「慈香,一個人,怎麼住在牆內?那是不可能的,她的衣物及化妝品放在何處,她如何同親友聯絡?」

  慈香發一會兒呆,「那麼,謝醫生,她不是一個人,她只是一個靈魂。」

  謝中明很鎮定,「假設她是一個靈魂,那麼,慈香,請告訴我,那是什麼型的靈魂?」

  「呵,」慈香忽然話出一絲微笑,「她極之活潑刁鑽佻皮。」

  「同你完全不一樣?」

  「你說得好,醫生,有時我真希望我有她那麼樂觀強壯。」

  「你們之間,典型的對白,是怎麼樣的?」

  以下,是石慈香的獨白。

  「我的臥室佈置極其簡單,一床一幾一隻五斗櫃,躺在床上的話,所看到的牆,一片空白,沒有任何裝飾。

  「大約半年前,我有心事,睡不著,看著牆壁,怪事發生了,自牆上漸漸起了凹凸紋,看仔細些,是一張面孔,就似在人臉上敷著一層白紗布一樣,沒有膚色,可是可以看到五官鬱動。

  「就是那張臉同我說話。

  「『慈香,慈香,進牆來進牆來』,奇怪,她的聲音並不可怕,我問:『你是誰?』她答:「我也叫慈香,我是為你好,進牆來,你不適宜在外邊世界生活。』」說到這裡,石慈香用手蒙住臉。

  謝醫生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。

  少女的妄想症已到了相當嚴重地步,導致神經衰弱。

  「那幢牆漸漸又變為堅硬,用手摸,同普通的牆毫無分別。」

  「她每天出現?」

  「不一定,有時隔日。」

  「有半年了?」

  慈香點點頭,「習慣之後,我沒有先頭那麼害怕,她的臉出現時,我拿手去觸摸,那感覺,同撫摸人臉一樣,輕而暖。」

  「為什麼等半年才來看醫生?」

  少女苦笑,「開頭我以為是幻象。」

  「現在確實不是?」

  少女抬起頭來,「她的確住在牆內。」

  「慈香,請告訴我,最近一年,發生過什麼令你情緒上十分困惑的事?」

  慈香喝一口茶,低下雙眼,「我祖母去世。」

  醫生說:「呵,你同她很親近?」

  「是,我由祖母帶大。」

  「還有其他的事吧。」

  少女有點躊躇,「非講不可嗎?」

  「我是醫生,你放心說,我只想幫你。」

  「我父母打算離婚。」

  醫生十分同情她,「都是在今年發生的事?」

  少女點點頭。

  可是醫生尚未滿足,「一定還有件大事。」

  少女用晶瑩的大眼睛看看醫生,忽然勇敢又哀傷地答:「是,遊浩生離開了我。」

  「遊浩生?」

  「是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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