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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五


  「你也可以呀,何苦坐老媽面前受她精神虐待。」

  詠心不語。

  這個形容詞用得好極了,精神虐待。

  近日羅老太時常在詠心耳畔絮絮道:「我要土葬,要替我買一塊乾爽的永久墓地,我怕火葬,我怕火燒痛,聽到沒有,如果你將我土葬,我佑你七世,如不,我詛咒你七世。」

  詠心忙著看報,唯唯諾諾。

  羅老太把女兒拖到廚房,開著煤氣爐,把女兒的手往爐火上擱,「火燒,痛,嗯?」

  詠心作不得聲。

  自從父親去世,母親已經得病,一早便應當同她去看精神科醫生。

  現在恐怕已經太遲。

  再下去,要看醫生的是羅詠心。

  男同事送詠心返家,母親總在門後悄悄等,在匙孔張望,暗地裡雙目綠油油,嚇得詠心的朋友忙問:「那是誰?」

  一日,男同事陳少傑困惑地叫住詠心。

  「羅詠心,令堂昨日打電話到我家,問我時常同你外出,是什麼意思,並且問我打算何日娶你為妻,我忙不迭向她解釋,我們只是同事,像手足比較多些。」

  詠心呆住。

  該到那她決定搬走。

  像兄姐一樣,她忘了帶走棉衣。

  要隔一日,考慮很久,詠心才回去取。

  她無論如何不捨得它。

  她把它穿在身上,當盔甲那樣,挺一挺胸,出外為生活奮鬥。

  羅詠心並沒有墮落,她經過許多挫折與不如意,失望與失敗,終於站了起來。

  她現在已經是一份暢銷婦女雜誌的總編輯。

  呵,那件棉衣仍然陪著她。

  她把它拿出去徹底乾洗過,夾裡磨破了,叫裁縫師傅換,那還不夠,她自有相熟的時裝設計師:「小鄧,當作幫忙,替我一模一樣做件新的」,戀戀不捨那件舊衣。

  寒夜,披著它讀小說。

  羅詠心漸漸成為城裡一個頗有名氣的人物。

  家人忽然發覺她不是一個負累,頓時和顏悅色起來。

  聚餐之際,大嫂說:「那麼多人,小妹長得最像母親。」

  詠心淡然笑,「母親比我好福氣,兒孫滿堂,我連對象都沒有。」

  「太能幹了,要求高。」

  閱歷深了,經驗豐富,一眼看過去,就知道誰誰誰不但膚淺,簡直有點猥瑣,某某某雖然人品不錯,但不知活地,禿頭兼有個大肚脯,不可能同這些人有進一步發展。

  「咦,小妹,我沒有看錯吧,你穿的可是父親遺下的那件棉衣?」

  詠心笑,「這件是複製品,原裝已鄭重收藏。」

  「小妹真怪。」

  「這件棉衣是男裝的呵。」

  「這好似是爸唯一的遺物。」

  詠心緩緩道來:「爸其實還有其他東西留下來。」

  「是什麼?」

  「我們幾兄弟姐妹呀。」

  「文縐縐說些什麼,我們是人不是東西,而且出生時是較弱的嬰兒,不知經過多少年努力與奮鬥,才到今日能夠吃口安樂茶飯,掙扎過程講起來嚇死人,簡直血淚交織。」

  詠心微笑。

  「父親在生會怎麼說?」

  二姐先答:「你捫現在有收入了,每人每月拿多少多少出來。」

  「不會吧。」

  「他最現實,嗜搓麻將賭馬,家中唯一桌子是飯桌,誰敢在那裡做功課?一定被他大聲喝趕,他要霸著地盤研究馬經。」

  詠心嗤一聲笑出來。

  「每次問生字,都被他趕走,去去去!那麼淺的字都不懂,不會去查字典?」

  大家沉默了。

  沒有什麼好的回憶呢。

  「老媽怎麼樣?」忽然有人問起。

  大家的眼睛看著詠心,彷佛那純粹是詠、心的責任。

  詠心很幽默地回答:「老了。」

  眾兄姐十分滿意,聚會便散了。

  那個週末,詠心回家,同母親說:「子女們都有安穩的生活,你應該開心才是。」

  「可是你們不孝順。」羅老太堅持。

  「多年來我們都照顧你的生活,怎麼還不孝順呢,依你清心直說,什麼才叫孝順?」

  羅老太忽然抬起頭來,「你們的收入全歸我,然後由我每天發回十元廿元開銷給你們,那才叫孝順。」

  詠心笑了,「是,我不孝,可是,做母親的為什麼要控制子女的收入呢?」

  羅老太沒有回答。

  詠心當天穿著那件棉衣,斜靠在椅子上,笑臉吟吟,信心十足,神采飛揚,沒有人,包括她母親在內,有能力影響她的心情。

  她終於站起來了。

  晚上,她與男朋友陳啟榮見面。

  小陳問她:「一定要去嗎?」

  詠心點點頭,「這是我的夙願。」

  小陳頹然,「我有種感覺我會失去你。」

  「是嗎,我是那樣的人嗎,恐怕是你不打算持續這段感情,先打退堂鼓吧。」

  「詠心,你心思一天比一天刁滑。」

  「最好過來一起念三年書。」

  「我有家庭負擔,怎麼走得開。」

  「誰不用負擔家庭。」

  小陳摸一摸腦袋,「我對學生生涯不再感到興趣。」

  「這才是真話。」

  「再說,公司已快升我,這次機會一失,不知要等到幾時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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