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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三


  §棉衣

  羅家有一件棉衣,歷史悠久,詠心已不知它從何而來,但似乎父親大哥二姐三哥都穿過它。

  它的面子是紫紅色的燈芯絨,夾裡據說是絲棉,十分暖和,原本屬於父親,是件男裝外套,詠心喜歡它當胞一條銅的粗拉鍊,看上去十分瀟灑。

  父親故世後,舊衣並未全棄,由大哥承繼了它。

  大哥立刻輟學,找到一份工作,支持家庭。

  收入似乎比父親在生時好些,家中添了好些從前沒有的電器,像洗衣機,烤麵包爐等。

  但是母親心情大壞,時常無故為小事生氣,使子女難以招架。

  二姐替小學生補習,回來得晚了,煮一個罐頭湯充饑,被母親看見,指著罵:「你連我收著一罐湯都看不入眼,偏要吃掉它才甘心!」離題十萬丈。

  二姐彼時十七八歲,正逢青春期,火氣也不小,便覺得無法在家中留下去。

  詠心只希望她自己快高長大,速速自立。

  時間是很奇怪的一件事,你不祈求,它也會過去。

  大哥在冬季老穿著那件棉衣。

  小詠心說:「給我套一套。」

  大哥脫下來,罩在詠心身上。

  重疊疊,好大一件衣服,暖呼呼。

  大哥說:「我出外穿時用袖套,怕磨損它,父親只留這麼一件衣服給我。」

  詠心恍惚地笑,喪父的淒涼永志難忘。

  大哥又加一句:「其餘什麼都沒有。」

  換句話說,羅家子女沒有餘蔭,日光曝曬下來,或是大風大雨,都得靠脆弱的肉身捱過。

  可是,這還算是好日子呢。

  不到半年,大哥帶著女朋友回來吃飯。

  那女子穿著件廉價黑呢大衣,長得極幹極瘦,飯後,大哥把她送走,返來時,被母親罵:「你給我多少家用?不會吃光吃窮?」

  連小小詠心都搖頭。

  大哥把詠心叫過去:「詠心,我要結婚了。」

  詠心曉得那是件大事,正欲說些令大哥高興的話,只見母親又搶上來要罵,大哥不等她開口,把桌上一雙筷子掃到地下,站起來就走。

  詠心聽見二姐說:「失敗,真失敗。」

  誰?誰失敗?母親還是大哥?抑或母子均十分失敗?

  晚上,詠心擠在二姐身邊睡。

  二姐說:「你不喜歡她,她便同你鬥,你看著好了,婆媳一輩子也說不上十句話,媽就是這點笨,只圖一時嘴快,逢人稍有逆她意思,即時破口大駡,一點涵養也無。」

  詠心不出聲。

  大哥不久搬出去住,不帶走什麼。

  最令詠心意外的是,連父親遺下的棉衣也忘了帶。

  二姐一見,咦的一聲,便占為己有。

  大哥生活過得不錯,他們房子越搬越大,詠心只見過大嫂幾次,她似看得見詠心,似看不見,一雙眼睛從不正視夫家的人。

  她胖了許多,體重約是新婚時雙倍,日子可見過得舒泰。

  詠心那時還以為逢是女子,婚後必胖呢。

  母親那時老差遺老二到老大家取家用。

  二姐說:「我不要去大哥家,兩個女傭,從來沒人給我們斟杯茶,那些女傭趕著大嫂的妹妹倒叫二小姐,我不去討這種沒趣,要鬥,我自會到社會上去鬥,鬥贏了,好歹揚名立萬,我明年一定離了這家,永不回頭。」

  只好派老三去。

  老三與詠心都沉默用功。

  終於二姐中學畢業了,成績中等,家境如稍好,升學不成問題,可是他們羅家哪裡談得到那個,二姐忙不迭找到一份售貨員工作,轉瞬間又搬了出去。

  家裡忽然鬆動許多。

  母親仍然天天罵人。

  詠心記得三哥嘆息說:「沒有一日是好日,天天吵鬧。」

  每日到了黃昏,母親一定從古時說到今日,她如何的勞苦功高,歷盡千辛萬苦,諸如此類。

  功勞這件事更加奇怪,越提它越是渺小,越不說它,它才矜貴。

  二姐一出門,在母親口中,立刻變成壞女人。

  三哥聽多了相信有這回事,詠心不相信。

  詠心一日說:「媽,人家說她壞你還得替她辯護,你怎麼可以帶頭先說她壞。」

  詠心頓時捱了一記耳光,麻辣辣,竟日不褪。

  二姐生活不好過,換了許多份工作,獨自在外掙扎。

  姐妹見了面,詠心問:「你還習慣嗎?」

  她一呆,「奇怪,你是第一個問我可習慣的人,小妹,只有你關心我,從來沒人問我慣不慣,痛不痛,冷不冷,病不病,怕不怕,小妹,謝謝你。」

  可是羅家的子女算能幹,詠心記得她念初中之際,三哥已考到理工學院的獎學金,一直升上去,課餘為小朋友補習,不花家裡分文。

  二姐好似亦有起色,每個月都拿家用回來。

  一日,她脫下那件棉衣,「不要它了,你們拿去穿吧。」

  「它有什麼不好?」詠心急急問。

  二姐面有得色,「我此刻有七件大衣,要它作甚?」

  老三順手揀起它,穿在身上。

  二姐問:「媽最近怎麼樣?」

  老三答:「老樣子。」

  「天天罵人。」

  詠心點點頭。

  「難為你們耳朵。」

  詠心不響。

  「你幾時出身?」

  詠心低聲說:「我想念大學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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