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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七


  「我明白,我生活中也有這樣的人。」弄潮的目光看出去老遠老遠。

  那些,泰半是傷過我們的心,事後眼前無路,又思回頭的人。

  下午,石丙傑與師傅談到許弄潮。

  孔令傑說:「本市幾百萬人口,竟找不到她需要的軀殼,看情形比徵婚更因難。

  「我卻在想另外一個問題。」

  「說出來研究研究。」

  「是否只要曼勒醫院願意,許弄潮可以像彭祖那樣,生活八百年,甚至與天地同壽?」

  「不。」孔令傑答。

  石丙傑反而松一口氣。

  「我同老原談過,人類記憶電波非常薄弱,在傳送過程中不易保存,可一不可再,目前這項手術仍在實驗階段,可能永遠不會普及,原君要求我們守秘。」

  石丙傑說:「原醫生手頭上有合用的身體。」

  「他好像什麼都有,無所不能,」孔令傑說:「除出他嚮往憧憬的愛情。」

  石丙傑莞爾。

  「索性終身不來,也就算了,給他一個逍遙自在的藉口,喝喝老酒,浪蕩不靶,不亦樂乎,千萬別到我這種年紀才忙著戀愛,感覺猥瑣。」

  「我不覺得,」石丙傑連忙表示意見,「我相信我父母假如存活至今,一定相愛不渝,愛的表現分許多種,上了年紀,做任何事不知含蓄低調,均屬肉麻,戀愛無罪。」

  孔令傑攤攤手,「照你這麼說,我難道還應勇往直前?」

  石丙傑調皮地看著師傅,「沒有目標,空談無益。」

  孔令傑不出聲。

  過半晌,石丙傑問:「誰,是誰?」

  孔令傑暴喝一聲:「整擔的工夫不去做,專門狗拿耗子。」

  石丙傑笑著退出。

  原醫生這些日子一直住在孔老家中,照孔令傑的說法是,他快要喝光孔宅地庫裡所有的酒,一邊喝,一邊不留餘地的批評。

  兩個老朋友似相處得極愉快。

  石丙傑發覺原醫生對許弄潮的態度顯著改變,不,不是冷淡,而是故意把距離拉遠。

  言語間忽然會添增一些像「你們到了中年自然明白」,「上一輩的人想法不一樣」,「人生路走了大半當明是非黑白」之類的評語,令石丙傑與許弄潮莫名其妙。

  石丙傑暗暗覺察到他像是想退出事先約定的競爭。

  弄潮也發覺了,她笑問:「原醫生受了什麼打擊,為什麼似忽然老了十年?」

  不,不是老,而是別有用心。

  他若是真的蒼老憔悴,也不會應孔令傑邀請,勞心勞力在市立醫院為醫學院學生舉行一連串講座。

  每逢星斯三下午,學生連實習醫生把演講所折個水泄不通。

  石丙傑站在通道上聽了好幾節演講,得益非淺。

  他巡完病房,來不及換衣服,就到演講庭占一席位。

  原醫生還沒到。座位已客滿,他見到看護匆匆推門而入,問學生可見過石醫生。

  石丙傑連忙舉起手。

  他擠到護士身邊,「什麼事?」

  「遊胤馨請你即刻到遊宅去一趟。」

  石丙傑不想動。

  看護輕輕說:「即使再一次狼來了,也到底是從前未婚妻。」

  石丙傑慚愧地點點頭。

  穿制服的救護人員比他先到。

  白車的藍頂燈刺目地旋轉,石丙傑剛來得及看見他們自泳池撈起曼曼置擔架上。

  石丙傑蹲下欲吩咐他們急救,其中一位救生員輕輕說:「不中用了。」

  石丙傑輕輕把曼曼的頭髮往後掠,露出她美麗精緻面孔,她的眸子半開半合,瞳孔已經放大。

  石丙傑惘然,他把曼曼的手放在胸前。

  與他一起上救護車的還有游胤馨夫婦。

  三個人都非常沉默,車子駛出很久,游太太忽然問丈夫,「我們坐在救護車中幹什麼?往何處去?」一片茫然。

  遊胤馨沒有回答,過一會兒,他哭了。

  石丙傑看著車窗外往後飛馳的風景發呆。

  游太太百上加斤,拉住他的手臂,「丙傑,你同曼曼過得好,為何分手?」

  石丙傑像啞巴。

  「既有今日,低必當初?」她不住飲泣。

  到達醫院,辦過手續,游氏夫婦離去。

  石丙傑竟日坐在曼曼身邊,不曾動彈。

  看護進來,給他一杯熱飲,「醫生,不是你的錯,不要把整個世界壓在你的肩膀上。」

  石丙傑用手抹一抹臉,不敢抬頭。

  「可有遺言?」

  石丙傑搖搖頭。

  「照規矩辦?」

  石丙傑含首。

  看護把曼曼的遺體接到儀器上。

  石丙傑回過頭來,看著螢幕。

  既然沒有遺言,要知道曼曼生前最後一刻想些什麼?只有通過儀器。

  螢幕上先出現的是雜亂無章的點線面。

  然後他們聽見極小極小的女孩聲音喊:「爸爸,爸爸。」

  模糊的影像開始出現,小小的一個孩童蹣跚地走向她父親,那小女孩一頭烏髮,臉蛋粉玉琢,「爸爸。爸爸。」她頂多只有兩歲多一點,笑著撲向大人張開的雙臂。

  石丙傑哽咽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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