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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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儀式終於告一段落,燈光轉暗,大家開始祝酒、跳舞、閒談。 孔令傑同許弄潮說:「與丙傑跳舞吧,還記得跳舞嗎?」 弄潮識趣地說:「我情願同孔教授共舞。」 孔老怪大樂,立刻道:「當仁不讓。」 今晚他心情轉佳,他那料獲得至多捐助,成年經費毋須擔心。 石丙傑獨自坐在圓臺上。 遊胤馨過來同他打招呼,石丙傑連忙站起來。 遊氏苦笑問:「互顯顏色?」 石丙傑十分感激,遊老始終待他如朋友。 「不是我的意思。」他亦苦笑。 遊氏凝視他,「不知恁地,我相信你,我也相信曼曼終有一天會嫁給你。」 石丙傑嚇一跳,「這件事恐怕沒有可能了?」 「是嗎?我仍然樂觀。」 石丙傑額角上又冒出汗來,「游先生錯愛耳。」 「我有第六感,」遊胤馨指指腦袋,「我靠這第六感不知賺了多少錢辦成多少事。」 石丙傑只得笑。 就在這個時候,他忽然聽得舞池中傳來嘩地一聲,音樂驟然停止,像是出了什麼事。 石丙傑也有第六感,馬上知道他整晚恐懼的事情終於發生,即刻離座搶到舞池中央。 只見許弄潮倒在地下,孔教授正設法扶起她,而遊曼曼正指著對頭尖聲大笑,「看,看機械人跳舞,看機械人摔跤。」曼曼手中拿著一枝拐杖,不知向何人借來,她顯然利用它絆弄潮跌了一跤。 弄潮摔倒在地,一時起不來,越是慌張,一條腿越是不受控制,竟當眾不停抽搐,動作真像一具機械人,引得觀眾嗟歡詫異,議論紛紛。 石丙傑立刻排開眾人,輕輕扶起她,用手托住弄潮背部,忍無可忍,對遊曼曼說:「你實在太過分了!」 遊曼曼豁出去,仰起頭,把那枝拐杖摔在地上,大聲道:「人便是人,機械便是機械,混充——」她還沒說完,已被游胤馨大力拉到一角去。 石丙傑對師傅說:「我們先走一步。」 他扶著許弄潮飛快離會場。 路上他說:「我載你到醫院檢查。」 「我沒事,适才失態,對不起之至。」 「弄潮、沒有人會認為那是你的錯。」 「對,那只是某人的惡作劇,我若有兩條真腿,可能摔斷骨頭,情況比現在更差。」 「你講得一點都不錯。」 「而人家侮辱我,我亦不必難過,那只是人家品格有問題。」 「完全正確。」 許弄潮忽然用手掩住臉,「那麼,為什麼我深深悲哀?」 石丙傑把車停到避車灣,伸出手臂把弄潮擁入懷中,「因為我倆逃避感情,走投無路,十分彷徨,弄潮,為何我倆要躲著對方?」 弄潮抬起頭:「因為我是一部機器。」 「我不在乎。」 「我不想任何人為我一生背著不在乎的包袱,我不是一個真人,我雖活著,但不是一個活人,你應當比誰都瞭解這個情況。」 石丙傑緊緊擁抱她,不發一言。 直至有路過車子朝他們吹口哨。 「我送你返家。」 「不,如果不是太晚的話,我希望到你家借用電腦與ZX通話,我需要他的分析。」 石丙傑一怔,「誰,你稱他什麼?」 「ZX。」 「這是他的代號?」石丙傑很緊張。 「是他姓名的拼音簡寫。」 石丙傑吸進一口氣,「你已得知他的姓名?」 「你不知道嗎?」弄潮有點意外,「我問他,他上個星期已經告訴我,孔教授說沒錯。」 石丙傑矛盾,問呢,還是不問?他不想為難弄潮,人家如要告訴他,一定會說,如不,則時機未到,不用苦苦追問。 他靜靜把車駛回家。 先替弄潮檢查四肢,令她緩緩走幾個圈給他看,查實無事,才告放心。 弄潮的裙子已告撕破。 「要不要更衣?」 弄潮兒訕笑,「機械人穿不穿衣服,無傷大雅。」 「你不是機械人。」石丙傑惱怒。 弄潮撩起長裙,顯露雙腿,「你會不會給這雙玉腿吸引?」 「弄潮,別難為自己。」 她轉身看向窗外,一動不動,宛如石像,雙目充滿哀愁。 石丙傑同她說:「我讓你靜一靜,有事叫愛瑪服待你。」 他退回房間,和衣倒下。 因心中有氣,雖然疲乏,難以入睡,半明半滅間,只聽見電腦鍵盤嗒嗒操作,輕微地傳入腦海。 石丙傑是孤兒,很知道有怨無路訴的苦處,捱了小同學一記打,路上摔一跤,均不能伏在母親膝上器訴,委曲無比。 想像中母親是個苗條的美婦人,父親能幹可靠,成年後放棄這種概念,免得見到真人時失望,再過數年,又盼望他們是普通平凡的一對夫婦,真的,父母只要愛惜子女,不論條件。 到現在,他已很少想及他們,因為有父母的同事、朋友都已紛紛失去父母,傷心哀痛,石丙傑心想:我無所謂,我在二十八年前已經失去他們。 他一直沒有真正的睡實。 弄潮好像於那位仁史談了整個通宵。 天甫亮,石丙傑起床,身上還穿著昨夜的禮服,已經團得稀皺,他蹣跚地走去看弄潮,只見她伏在書桌上盹著了。 石丙傑抱起她到長沙發去躺下,911號機械身軀雖然輕盈,也重約一百公斤,抱著它,同抱一個大胖婦差不多,幸虧石醫生手勢磊落,並沒有驚醒許弄潮。 他順手收拾一下桌上雜物,發覺電腦螢幕仍然亮著,最後一句話是「我出了醜」。 石丙傑歎口氣,使弄潮兒耿耿于懷的,是她出了醜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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