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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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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石醫生你怎麼抽得出時間?」她捧著筆記過來。 仍然是一張乾涸的臉,沒有生氣,連聲線都是呆板的。 「來,帶我參觀你的閨房。」 「我就住在宿舍裡,蝸居,簡陋得很。」 「無獨有偶,我也長居宿舍。」 他陪她走出校園。 「此刻又流行與父母同住。」 石丙傑答:「我並無父母。」 「對不起,為也一樣,我是孤兒。」 「我有點不同,我是名棄嬰。」 許弄潮大大訝異,抬起頭來,真正替他難過,有好長一段日子,她只專心自憐,今天是個突破,原來還有付出感情的本能。」 「我在實驗室孕育成為胎胚,尚未成形,父母已經停止探訪,一直無影無蹤,足月後由醫院撫養成人。」三兩句話交待了他的身世。 「姓名也由醫院給你?」許弄潮太過意外。 「不,父母一早已交待下姓名。」石丙傑十分惆悵。 「這麼說來,他們並不是輕率的一對,你可曾想過,其中或有逼不得已之處?」 「我懷疑有一宗意外,」石丙傑說:「令得他們不能前來。」 「我也這麼想,他倆也許已遭遇到不幸。」 「他們沒有親友嗎可以聯絡嗎?」石丙傑說出他多年來疑實。 許弄潮笑了,「親友這兩種人,十分神化,來去自若,有需要的時候,沒法找。」 石丙傑也笑。 許弄潮暫時忘記自身苦難,「石醫生,別怪我多事,但,醫院一定有他們詳細記錄。」 石丙傑搖搖頭,「院方文明,記錄簡單扼要,同一般人的出生表一樣,只具父母姓名、年歲,及身分證明文件號碼。」 「可以藉此查到他們身分與地址。」 石丙傑不語。 許弄潮已猜到他的心意,好一個倔強的人,在這種要緊關頭一他亦不想強人所難:他們找他容易,要見他,一定會找上醫院來,如不,他不想登門乞求,他情願讓身世成謎。 太執著了,許弄潮看他一眼。 這一個眼神,不知傳遞多少同情、瞭解與憐憫。 石丙傑深深感動。 沒想到是對方為他做了心理輔導。 只聽得許弄潮說:「來,請到捨下來小坐片刻。」 他倆忽然同時成為天涯淪落人。 弄潮兒的家並非蝸居,住所十分寬大雅致,客廳中一面大窗對牢碧海藍天,令觀者心身舒暢。 石丙傑坐進一張雪白的大沙發裡,「學校對你不錯呀。」 許弄潮苦笑,「是我把自己弄得焦頭爛額去爭回來的。」 石丙傑一怔。 「意外沒有發生之前,我同常人沒有兩樣,急功近利,好高騖遠,專為芝麻綠豆爭意氣,動輒磨拳擦掌,準備拼個你死我活,同時看中這間宿舍的共有三位講師,我的年資最淺,但是成績比較好,一直鬧到院長那裡,才判它歸我,不知得罪多少同事,獨自得意洋洋,石醫生,老實說,我並非天使,你把我看得太高。」 石丙傑不出聲。 「手術後蘇醒第一天,我問我自己:宿舍爭來何用?最諷刺的是,上個月才搬進來。」 「現在不是有用了嗎?」 「我想把它退回去,鄭講師一家四口,享用率較高。」 石丙傑不置可否。 「為什麼一定要在打擊之後,才能把得失看輕?」 石丙傑未能回答這個問題。 請參觀我的身外物,堪稱堆山積海,標準紅塵中癡人,多麼可笑,我還一直以為自己明敏過人,才花出眾,不可多得呢。」 石丙傑笑了一笑:「人之常情,無可厚非。」 石丙傑注意到她的電腦磁碟及縮微底片資料的確數量驚人。。 「假使我沒有回來,這一切又有什麼用?」 「可是重要的是你已經回來了。」 「『我』已經回來?我有種感覺,回來的並不是同一人。」 石丙傑支開話題,「有沒有飲料?」 「咖啡喝光了,不再需要補充,只餘兩瓶酒。」 石丙傑笑道:「更好。」他自斟自飲。 見許弄潮看著他,有點不好意思,自嘲道:「我秘密嗜酒。」 「工作緊張,喝一點鬆馳一下,無可厚非。」 「你仿佛很懂得原諒他人缺點。」 許弄潮感慨地答:「可是我一貫也太原諒自己的缺點。」 石丙傑待黃昏後才告辭。 感覺上是病人陪了醫生,而不是醫生陪伴病人。 他走了以後,許弄潮在客廳裡坐到天黑,她並沒有亮燈,便走進書房,在電腦上寫:「今天下午,石醫生前來探望,真沒想到,那麼渴望與人接觸,那麼希望,他們把我當一個正常人看待,奇怪,以前做正常人時,最盼望與眾不同,一直自芸芸眾生中努力出盡百寶突出自身,如今,真正與別人不一樣了,欲又巴不得做回一個普通人。」 她伏在電腦鍵盤上。 回到自己的宿舍,石丙傑掏出鎖匙開啟大門,他也沒有開燈,只靜靜走到安樂椅上坐下。 剛才竟同一個陌生人透露那麼多心事,不可思議。 靜了一會兒,他雙目漸漸適應黑暗的環境,朦朦朧朧,好對面坐著一個人,這一驚非同小可,他跳起來問:「誰?」 那人冷笑一聲。 石丙傑又坐下來,是曼曼,他驚疑之心更甚,她來了多久,為何獨自坐在漆黑的客廳裡,她有何話要說?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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