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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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石丙傑嘆息,他不是好醫生,從頭開始,他的情緒太過激動,在病人身上動輒用上真情,一個優秀的醫生應該像一把雷射手術刀,冷酷、準確、攻效超卓,手術刀毋須愛上切割的皮肉。 石丙傑疲倦地說:「如果她再拒絕一次,我們只得關掉維生器。」 「也許會有轉機,石醫生,你先請回去休息。」 「無論如何,準備好機器手術助理三號與四號,把情況通知孔教授。」 「是,石醫生。」 石丙傑心力交瘁。走到停車場,才發覺天色已經大亮。 他只想回家好好睡一覺。 這時汽車喇叭尖銳地響起來,嚇得石丙傑整個人彈跳一下,使本來心情欠佳和他轉身怒目相視,他聽得一連串銀鈴似笑聲,這並沒有使他緊皺的雙眉稍微鬆懈。 坐在鮮紅色開蓬名貴古董跑車內的是他的女朋友游曼曼,她嘖嘖連聲:「你的雙眉是一個解不開的結,永遠為他人生死煩惱,石丙傑,你忘記今早我們約定齊去弄潮,怎麼,打算爽約?」 石丙傑一聽到弄潮兩個字,更加苦澀。 過半晌他才能說:「曼曼,我累極了,只想休息。」 遊曼曼哼一聲,「冷落我才是你的專業。」 「成年人應當體諒對方,我工作性質如此,無可奈何,曼蔓,你曾說過,你欽佩我的專業,請你包涵我的不周。」 遊曼曼軟化,真的,男友要是成日價遊蕩,不務正業,她也吃不消,「讓我送你回家。」 車程中石丙傑一言不發。 曼曼性情驕縱,自幼被父母寵壞,對他,真算情有獨鍾,已經夠溫馴體貼,否則也不會進展到談論婚嫁。 可是不知憑地,每次在最疲倦的時候見到曼曼,石丙傑總有累上加累的感覺。 這一定是他不對,是他身在福中不知福。 一回到公寓,他便誇張地打個呵欠,暗示曼曼即時離去。 曼曼勉強笑一笑,作最後努力:「你不想緊緊擁抱我,深深吻我?」 石丙傑搖頭,「那都需要身體能量。」 曼曼只得自己下臺,「好,我呆會兒再來。」 「我十點半就得回醫院開會。」 曼曼僵著臉,聳聳肩:「好好好,我不勉強你。」 她走了。 石丙傑又覺一絲內疚,斟一杯酒,浸到一缸熱水裡,又不是那麼累了,他心一跳,莫非是找藉口來逃避曼曼? 走了也有三年了,開頭,他喜歡她天真、活潑、嬌俏,過些日子,發現她習蠻、任性、幼稚,但是已經種下感情。總覺得即使是遊曼曼,也得長大,又拖了一年,游家家長已經發話,很多時候,都會問及婚期。 曼曼父親遊說馨在本市百貨業頗有點來頭,連帶平時說話也非常權威,叫人喝茶也似發號施令,石丙傑至今尚未習慣。 想到這裡,石丙傑閉上眼睛,酒杯當一聲掉地下,他睡著了,這頭婚事肯定有催眠作用。 即使如此,開會也沒有遲到。 他有個好聽的綽號,叫永遠準時的石丙傑,一個人連自己的時間都控制不好,還想做什麼大事?許多不守時的人,非不能也,乃不為也,不過是想騙取他人時間,欺侮人。機械義肢部的總工程師支持這項手術。 他再三說:「以往失敗的例子與本院技術無關,乃因病人意志消沉,自動放棄生存本能。」 孔令傑教授問門生:「病人還沒有答應讓我們動手?」 石丙傑搖搖頭。 「說服她。」 石丙傑啼笑皆非,師傅越老越蠻,一聲令下,誰敢不從,再難的題目也得為他辦到。 就在這個時候,通話器響:「急緊消息要知會石丙傑醫生。」 石丙傑按下鍵鈕,「請說。」 「病人許弄潮已答應做手術。」 在場所有人歡呼起來,石丙傑要儘快趕到救護室,匆忙間掀翻了椅子。 他跑到急症室門口,看護迎出來,告訴他,「這個年輕人等了許久,他想見許弄潮。」 「他是誰,親人?」 「他是病人的未婚夫。」 「現在不是時候,叫他在手術後再來。」 看護有點不忍,但命令是命令,醫院裡誰都知道孔與石兩師徒其實一個脾氣。 病人仍然昏迷,病房溫度已降至零度,防止腐敗加速。 石丙傑仍以同樣渠道與病人交談。 「醫生……」 「我明白你的心情,換一個角度想,也許不知多少人會羡慕你得到一具金剛不壞之身。」 「醫生真會說笑。」語氣苦澀。 石丙傑也頻頻苦笑,事到如今,哭也無用,只得笑。 電波忽然轉弱,呈小小連續波浪狀。 看護看醫生一眼,「病人在哭泣。」 石丙傑轉過頭去看許弄潮,只見她眼角沁出淚水。 看護輕輕替她試幹。 「手術在一小時後開始。」石丙傑告訴她。 「醫生……」她躊躇不安。 「是的,我會一直在身邊。」 「尊姓大名。」 「我叫石丙傑。」 「你曾多次做過這種手術?」 石丙傑飛快向她解釋:「人類的軀殼其實是生命結構中最脆弱一環,過去不知多少精敏的靈魂因肉體器官敗壞被迫拖累或犧牲,直到世紀初才發明換肢法,並進步改良到今日地步,請不必猶疑,我們會盡力使你的生命得以延續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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