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亦舒 > 沒有月亮的晚上 | 上頁 下頁
三十八


  我卻心不在焉。

  「還似在戀愛。」她取笑我。

  「我從來沒有戀愛過。」

  她意外。

  我拍拍她的手,意思是盡在不言中。

  她放下茶杯,「那件可怕的東西,還在你手袋中?」

  「噓,是秘密。」

  周博士看我一眼,不言語,有點不悅,自然,她認為同我親呢得可以問這種問題,當然預期有答案,我竟推搪,她覺得不是味道。

  她顧左右,「今日會不會有人替我們結賬?」

  我答:「沒有了,而今要自己付賬了。」

  「那位神秘的先生呢?」

  我出一會子神,「他?我終於弄清楚,歡愉沒有永恆。」

  周博士很高興,「我有無功勞?」

  「自然,你一直是正確的,逢場作樂的樂趣,就在於逢場作興。」

  她拍我的手。

  我緊緊握著周博士的手。

  回去收拾東西。

  自大屋搬小屋,要丟掉的雜物不知有多少。

  成箱成箱地扔出去,女傭幫我,衣服只要問一聲「留不留」便決定命運,原來我是個大刀闊斧的人,十之八九都搖頭不要。

  國維回來,坐在安樂椅子上吸煙觀賞我們撲來撲去,表情陰沉,吸煙用嘴咬,不知心中在想些什麼。

  我意圖與他溝通,「今天燉了鴿子湯給你,還不去喝。」

  他不響,一口口噴著濃煙。

  我又說:「以前老求你不要出去,此刻真想把你請出去。」

  示意女傭暫停,她乖巧地避開。

  我問陳國維:「不是有話要說?」

  他放下香煙,「真的要走?」

  「我以為你是贊成的。」

  「哼。」

  「讓我們友善地分手好不好?」

  「分手?你身體離了這裡,才好算分手,此刻言之過早。」

  我有寒意,「國維,是你先離棄我。」

  「我有說過嗎?」

  「你是明理的知識分子,你——」

  他打斷我,「所以到這種地步還同你有說有笑。」

  「我留在這裡還有什麼用,你說,你需要我嗎?」

  「你也替我留點面子。」陳國維咬牙切齒地說。

  跟著自口袋摸出一件東西,兜頭兜腦摔過來。

  我側身造過,它落在床上。

  這是什麼?

  打開盒子,是只小小拉利克水晶瓶子,裡面載著香水,撥開瓶蓋一嗅,香味獨一無二,不知是什麼牌子。

  「還說沒有男人,」國維怒道,「簡直猖狂得目中無人,你毫無廉恥!」

  是他送來的,他一向如此。

  國維說得對,他放肆得已成習慣。

  瓶子邊附有字條,我還來不及讀,國維已經背出來:「為你而創的香氛,世上只有一瓶。」

  我臉上情不自禁露出微笑。

  國維用盡歹毒的字句指著我辱駡。許多話匪夷所思,不是男人的常用語,只有街市中女流才會這樣罵人,但陳國維體內荷爾蒙失調已久,各類補品並無幫助,我只得默默忍耐。

  最令他憤怒的是我毫無反應。

  他癲狂般撲過來奪過瓶子,用一張椅子將它打得粉碎。

  我隨得他。

  不過是一瓶香水,不過是另一個遊戲。

  即使沒有這一切,也得離開陳國維。

  真沒料到他的反應會如此激烈,為了避免更進一步激怒他,我在他面前坐下。

  「你以為你走得了?」他喘著氣。

  我看著他。

  「我記得這種目光,你看著你父親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,你恨他,也恨我,是不是,是不是?」

  他已經失常。

  下星期就可以搬出去,但陳國維如果不控制他自己,恐怕這幾天內就得另覓居所。

  至要緊有自己的窩,關上門自成一國,不必躲藏。

  自陳家走到朱家是不行的,朱比陳更怪,隨時把我的房間租給外國人。

  我明白了,一切豁然明朗,軟腳蟹也終歸要站起來。

  我悲哀地說:「國維,你真的願意相信我們分手是為著第三者的緣故?」

  他額頭脖子上都現了青筋,握緊拳頭預備出擊的樣子。

  我父我夫都在我影響下變得這樣殘暴,不由我不相信這是我的錯。

  他沒有聽見我說什麼,他拒絕用耳,他喃喃地說:「一點兒都沒錯,有其母必有其女。」

  我開了門走。

  我們二人已無法共處一室。

  我沒有用車,發足狂奔,自小路跑到大路,由有力跑到乏力、喘氣,渾身大汗,靠在欄杆上。

  「海湄。」

  我嚇一跳,整個人彈起來。

  「是我,對不起,是我。」

  是無處不在的朱先生。

  「你怎麼會跟了來?」

  「看你有無用我製造的香水。」

  對著他心中難免不生出一絲溫柔,他與我一樣瘋,專門在對方最意外的時候盯得他心慌意亂。

  「我剛才沒有見到你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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