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亦舒 > 沒有月亮的晚上 | 上頁 下頁 |
二十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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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坐在椅子上,觀看這項偉大的工程。 才開第一扇窗,陽光已經找到空隙射進來。 震動過絨簾子,抖下灰塵,遇到太陽,一條光柱中無數小斑點爭相飛舞。 別說我不習慣陽光,連我家的幫傭也不置信太陽居然射進陳家客廳。 一見陽光,才發覺屋子殘舊不堪,地毯上全是跡子,根本不再是從前的紫藍色,近家具的地方也肮髒得很,毛頭全部被踩踏壓平,不知恁地,沒有陽光,便不發覺這些。 牆壁也不行了,沙發背上一條油膩,一定是國維的頭油。 每次裝修,純為陰陽五行,與方位無關的東西,從來不去動它,用大塊白布遮住算數,佯裝看不見,眼不見為淨。 不知要逃避到幾時。 我抬起頭,看見吊燈上積了厚厚的灰,傭人從來沒想到要去抹一抹,因為主人家不在乎,她們何必操心。晚上亮燈,只以為幽黯別有情調。 另一角更不像話,牆搬過了,牆紙打補釘,用幾幅翻版畫遮住。 我駭笑,這就是我的家?住了十年,都沒發覺它原來是這個樣子。 陽光真能把一切照得千瘡百孔。 我坐著的軟椅,墊子亦已發黴,忽然覺得它觸手潮濕,立刻扔到一角去。 不能再忍受了。 緣分已盡。 我的面孔,不知我的臉在陽光逼視下是什麼光景!匆匆回到睡房,大力扯開窗前一切阻隔,對牢大鏡子細看。 皮膚已經鬆弛了。 緩緩撫摸之下,覺得它還算得光滑細潔,但已沒有太多彈力,本來不應如此,還沒有老,還不甘心,但長年夜間出動,酒灌得太多,心思訪惶,都有影響,還可以有救,一定有救。 一轉頭,看到身後那瓶白色的花。 它已殘謝,花瓣枯乾,沾上棕色黴點。越是美麗,越不經擺。 不過不要緊,毋需感觸,他會派人送來新花,使之永生。 走的時候,根本不需要帶走什麼,不欠國維什麼。 等他回來,即時要把握機會,同他說清楚。 國維進屋,看到夕陽普照,發呆。 「海湄,海湄。」他大叫。 對他來說,我不過是一個名字,從來不是一個人。 沒有人發覺我的血肉,直到今日。 「我有話同你說。」 我望向他。 近看實在是不行了。像一些中年豔婦。國維也喜日夜都戴大墨鏡,企圖遮一遮魚尾紋與雀斑,更加會雙眼無神。額頭布著橫紋,牙齒尤其壞,煙吸得太多,焦油積聚牙縫,所以他不愛笑。 認識他嗎?十年共處一室的人。 我開口:「我先說。」 「你有什麼話要說?」 國維不信洋娃娃也有發表意見的需要。 「我決定離開這個家。」 屋裡忽然靜下來。 一圈陽光射在我腳下,隨灰塵打轉,我有點暈眩。終於說出口了,原來並不是太難,不過是一句話。 內心很平靜很麻木,不是要等國維批准,只是知會他。 過很久很久,他問:「永遠離開?」 我點點頭。 他發火,大聲說:「我問你是否永遠離開?」 「你看見我點頭。」我不會同他吵。 「到什麼地方去?」 「總有地方。」 「跟誰?」 「沒有人。」我挺挺腰,倔強而鎮靜。 「好,好!」 再過半晌,他還在說:「好,好。」 我的事已經完了,轉頭走開。 他擋在我面前,「就是這樣?」 「我恐怕是。」 「你同你母親一模一樣!」國維咬牙切齒地說。 我沒回答,他要侮辱我,激怒我,與我大吵。 我不打算回敬。 幸虧我沒有孩子,她不必循我的老路,受我之痛,受我之苦。 當然,也與我身受之狂歡狂喜無緣。生命是公道的,可惜無常。 「十年了,」國維還要說下去,「十年了。」 他渾身戰顫,一雙手尤其如此,右手食指指著我,我注意到他手指早為香煙熏黃,連指甲都是咖啡色的。 他的反應強烈,超過我想像。 「正想同你說,我們可以結婚。」 不必,不不不,我不要同你生活。 「到這個時候才放棄,是不是太笨?」 「國維,我累了。」 「海湄!」 我退後一步,抓緊手袋,急急奔出取車。 我要到老地方去清醒一下。 駛車到酒店。 走至套房門前,已有感覺,花在等我,音樂在等我,他也在等我。 我推開房門。 小客廳內沒有花。 發生什麼事?這裡每天都有花,不論我在或否,他都叫人把花放在茶几上,作為對我的尊敬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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