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亦舒 > 沒有月亮的晚上 | 上頁 下頁


  她上車離去。

  有人站在我背後,我有第六感,寒毛忽然豎起來。

  轉頭看。

  那人向我點點頭。

  是朱二。

  狹路相逢,也不能表現得太小家子氣。

  他開口:「對不起,朱某有眼不識泰山。」

  「大家是朋友,一場誤會,算了,你總不能一直替我付飯賬。」

  他又向我欠欠身,「沒想到那麼巧、陳太太。」

  我微笑,「你也不必稱我陳太太,誰都知道,陳夫人是本市鄧家的三小姐。」

  他一怔,有點難堪,作不了聲,僵在那裡。

  隔了很久,他說:「在外頭,大家知道的陳太太,也就是你。」

  我不作反應。

  「我替你叫車。」

  「不必了。」

  「允我送你一程。」

  他非常堅決,開頭我不明所以然,後來會意,便告訴他:「我沒有醉。」

  一部黑色大房車駛過來,他拉開車門,請我進去。

  在他眼中,我已酩酊。

  他一定在想,這個女人,每次見她,都醉醺醺。

  我只得上車,同他說:「我並不是回家。」

  有點得意,笑嘻嘻地看著他,等於說:閣下不是要管閒事嗎,管出麻煩來了,看你怎麼安置我。

  他似尊重陳國維,我可以放心。

  他囑司機往陳宅駛去,半路上,我歎口氣,放下這個遊戲。

  可惜我只是姨太太,否則真可以借酒裝瘋鬧一場,現在倒怕他笑我活脫脫貼切身份。

  我說:「請往統一會所。」

  他鎮靜地說:「統一打烊了。」

  「這麼晚了嗎?」

  「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時。」

  我想客套幾句,舌頭大起來,不聽使喚。

  「那麼請往落陽路,公寓在裝修。」

  朱二立刻囑司機改道。

  我說:「朱先生改天到捨下來吃頓便飯。」

  他頷首。

  一直把我送到門口。

  意料之外的是,開門迎出來的是國維。

  「國維,」我踉蹌地走過去,心裡無限歡喜。

  他冷冷扶住我。

  我站住,看到他厭惡的眼神。

  也許真醉了,也許忍無可忍,忽然之間,眼淚當著外人的面,籟籟落下來。

  他把我的頭撥向一邊,按在他肩膀上,不讓別人看見我的眼淚,同朱二寒暄。

  客人知趣地離去。

  人一走,他就把我推開。

  我瞞珊地追過去,「國維——」

  「你怎麼搭上他的?」

  我怔怔看著他,「人家在路上碰到我,送我一程。」

  「你看你那樣子,成日就是灌黃湯!」

  我坐下來,「我不喝好不好?」

  「這是你自己的事。」

  他走開。

  我追上去,「國維,你是不是要我走?」

  他抬起頭,「你要走?我叫人來替你開門。」

  我僵在那裡。

  他轉身回房,大力關上門。

  我總是說得太多。

  像言情戲中愚昧的女角,在街上碰見丈夫挽著女友的手,還追上去問:你不愛我了嗎,你不愛我了嗎?

  既然到這種地步,實在下不了臺,不能收拾,只得開門走。

  我輕輕掩門,並不想驚動他,雖然即使聽見聲響,他也不會追出來。

  到附近的酒店開了房間,倦極而睡。

  一整夜做夢,是什麼人?冷笑地問我:你怎麼回去?出來容易,回去難,你怎麼樣回去?

  在夢中我努力與那人爭辯,他背光,我看不清他的樣子,記得自己一直說:不回去了,再也不回去了,聲嘶力竭地喊出來……

  許久沒有在晚上睡覺,難怪不習慣。

  醒來時一身大汗,夢裡記憶猶新,衝口而出,「為什麼回不去?根本沒人知道我出來過!」

  誰?誰是質問我的人?

  他的輪廓那麼熟,我打一個冷戰,會不會是母親?

  她在各式各樣的噩夢中以強者的姿態出現,我永遠是被害人,不得翻身。

  為什麼?

  必須要見周博士,在她那裡尋找答案。

  來聽電話的是她本人。「今日時間都約滿了,除非是午飯,你恐怕不願意。」

  「晚飯呢?」

  「也約好朋友。」

  「那只好改天。」

  「不能在電話說嗎?」她很想幫我。

  「不」

  「那麼明天見。」

  「好的。」我非常惆悵。

  有人敲門。

  女侍捧人一大籃白色的花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