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亦舒 > 滿院落花簾不捲 | 上頁 下頁 |
二十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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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母親呢?」我還是問起了母親,出賣了祖母。 「都是老樣子。全家最幸運的是你,早曉得我也情願媽把我送掉。」她說。 「聽說,」我嚅嚅的道:「聽說做假髮的賺不少。」 「是嗎?」她反問:「比讀書好嗎?恐怕不見得吧。」 我沒話好說了,她也說得很有道理。總沒有讀書好。 「而且這一行現在也往下走,賺不了多少。」她說。 「不過送給別人家養,也不是好過的。」我也提醒地。 「你可過得不錯,爸說那女人對你非常的好。」 「那女人,是我的祖母。」我說:「那當然不同。」 「你的祖母?」阿娟轟然笑出來,「你到今天還以為她是你的祖母?」 「什麼?」我很氣憤,「阿娟,你不准侮辱她!」 「笑死我了,假如她是你祖母,那麼爸不成了她的兒子?」 阿娟還在笑。但是隨後我就控制了自己的情緒。 我不該與她計較,她又沒念過書,也不懂道理。 我心平氣和一點了。「不,阿娟,我的父親不是你的父親,我的爸爸已經去世多年了。」 阿娟拉下了臉,「誰告訴你的?說!誰告訴你的?」 「祖母。」 「這個女人撒謊,我告訴你,」阿娟咆哮起來,「你在三歲的時候,還是我天天抱著你吃飯的,你是我妹妹,這難道還錯得了?是她從我們那裡把你買去的,你明白了?她不是你的祖母!她只是一個舞女,要領養一個孩子的舞女!」 阿娟的聲音是這麼大,全店的人都轉頭向我們看來。 但是我的喉嚨像塞住了東西,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。 「這話──可真?」我發著抖說。 「怎麼不真?」阿娟睜圓了雙眼,「你如何不是我妹妹?」 「我……跟你是一家?」我用手指著她,顫動著。 「當然,我的弟弟也是你的弟弟,我父母就是你父母。」 我幾乎要昏過去,「不可能,不可能——」我一直嚷。 「你真是個胡塗蟲!」阿娟氣憤的說:「莫名其妙!」 可能嗎?我是姓許的一家人?那個眼發青光的人是我父親,那個蓬頭散髮的是我母親? 太殘忍了,太殘忍了。 我是見過父親照片的,是,錯不了,我記得我看過! 祖母給我看的! 祖母怎麼會是個舞女,不會不會,怎麼可能呢? 我瞪著阿娟。「阿娟!你可不能撒謊。」我大聲說。 「撒謊?我幹嗎要撒謊?」她理直氣壯的反問。 我看她的樣子,的確不像是撒謊的樣子。阿娟不像。 「我記得清清楚楚,那年你三歲,我九歲,一個女人來我們家,放下鈔票,把你抱走了!那女人……姓趙!」 趙?今天那個趙阿姨。 「後來媽哭了又哭,說不該把你賣給舞女,她原來也不曉人家把你轉了手!這還錯得了?」 「這樣說,」我喘著氣,「你真是我的姊姊?」 「啊,在好人家活了幾年,就連家人都不認了?」 「我一向不知道。」我實在忍不住的哭了。「我不知道。」 「媽說怕舞女把你養大,不會安著好心腸!」 「沒有,她對我好極了,好得不得了。」我說。 「當然要對你好,把你養得白白胖胖,好當你搖錢樹!」 阿娟咧著嘴笑了,笑得我毛孔通通都豎了起來。 「不會的,她對我好,是因為她愛我!」我說。 「愛你?她幹嗎要愛你?你又不是她生的!」阿娟說。 「阿娟,你不會明白的,你不會明白的!」我叫出來。 「也許我不明白,不過媽是這樣說,叫爸去找你。」 「她給我念書,照顧我,為我勞動,」我說:「即使她要我當搖錢樹,也不必這樣子善待我!」 「你怎麼了?」阿娟不耐煩的說:「你聽到我說什麼沒有?」 我看著她。 「爸一找到了她,她就嚇壞了,一直以為我們要將你討還,拚命給錢我們,但是不讓我們見你──」 「母親為什麼要把我賣掉?」我憤怒的說:「賣掉我,即使我墮在火坑裡,罪首也是她!」 「你!」阿娟說:「你罵母親!」她驚異得不得了。 「賣女兒的母親我可以罵!她把我賣掉是不得已,無可奈何!天下的罪人都會為自己找理由開釋。人家把我千辛萬苦的養大,她倒擔心我會變搖錢樹!」 「我不明白,」阿娟搖搖頭,「我不會罵父母,他們說什麼就什麼,對也好不對也好,我總是聽他們的,也許你讀過書,你不同!」 「是的!」我含著淚,握緊了拳頭,「我覺得恥辱!」 阿娟靜了下來。 隔了一會兒地說:「也許我說得太多了,我們究竟還陌生。」 她是我的姊姊,我不要承認她是我的姊姊,我不要! 「我恨你們,」我說:「你們不該來看我!不該來了!」 她低下了頭,「我不覺得你是我妹妹,我們格格不入。」 我放下一張鈔票,我慌慌張張的站了起來,我想走。 我想逃走,逃得越遠越好。我不要與姓許的人有關係。 我沖出那家咖啡店,叫了一部街車,在車裡抱頭痛哭。 到家我在門口擦乾眼淚,我知道祖母已經起疑了。 如果我是她親生的,我再大逆不道,她都會忍受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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