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亦舒 > 沒有季節的都會 | 上頁 下頁


  常春不出聲,沒想到馮女士夢境與她的相似。

  「我同他說,有我一日,瑜瑜必定無事,他可以放心。」

  兩個女人給張家駿的答案也一樣。

  然後,馮季渝說到正題上去:「朱律師在統計張家駿的遺產。」原來如此。

  常春笑笑:「公事公辦。」

  她起來收拾雜物,掏出鎖匙,準備關店,作勢逐客,不打算多講。

  馮女士說:「我希望兩個孩子可以平分。」

  常春答:「朱律師會看著辦。」

  「張家駿沒有遺囑。」

  常春溫言說:「孩子們在家中等著我呢。」

  馮季渝只得站起來。

  常春關燈鎖上玻璃門。

  馮季渝問:「為什麼我對你有強烈好奇心而你對我不感興趣?」

  常春答:「因為我年紀比較大,已沒有精力去管閒事。」

  她倆邊走邊談。

  馮季渝說:「我一直認為你會瞭解我的窘態。」

  常春停下腳步。

  馮季渝攤攤手,「當年我與張家駿匆匆忙忙在外國結婚,不過為了替孩子弄一個合法的身分,我同他根本合不來,我倆並無婚姻生活。」

  常春不出聲,過一刻她說:「過去的事,不必多提。」

  她已講得十分婉轉,她根本不想做這個聽眾。

  馮季渝失望了,就算是她,也不得不知難而退,她沒想到常春竟然會建起銅牆鐵壁來保護自己。

  是應該的。

  馮季渝說:「再見。」

  她轉頭踽踽向另一頭走去。

  常春不忍,叫住她:「我送你一程可好?」

  是馮季渝搖搖手,「我自己叫車。」

  常春勸:「這種時候哪來的空計程車,你身子不便,待我送你。」

  馮季渝頹然,「瞞不過你的法眼。」

  兩女上了車。

  天忽然下起雨來,交通擠塞。

  常春用汽車電話同兩個孩子聯絡過,然後打開車中一隻旅行袋,取出一筒巧克力餅乾及一支礦泉水,交給馮季渝,「吃點東西,現在不是挨餓的時候。」

  馮季渝有說不出的感激。

  她那童言無忌的脾氣又來了,「張家駿怎麼會同你這麼體貼細心的女子分開?」

  常春笑笑,「也許他不想多一個母親。」

  馮季渝說:「我喜歡孩子。」

  常春揶揄,「看得出來。」

  「我仔細想過,許是自私的做法,我們這幹事業女性,挨得過四十歲,也挨不過五十歲,晚年沒有孩子相伴,景況淒慘。」

  常春看看她,「孩子不一定會在晚年陪你。」

  馮季渝笑笑,「那是另外一個問題。」

  「一個女人獨自帶大孩子,真是夠辛苦的。」

  「可是他們像安琪兒那樣的面孔……」

  常春接下去:「養到六個月就可以擰他們的面頰,出奇地結實。」

  「一歲便會講話,造句往往出乎意料般有紋有路。」

  常春說:「沒有他們,世界肯定沉淪。」

  「幼兒是世上最癡纏的一種人,見到母親出門上班會得哭泣,呵嗚呵嗚,小小臉蛋只剩一張嘴,哭聲似小狗,真淒涼,聽到他們哭,母親背脊如中利刃。」

  常春是過來人,當然莞爾。

  沒想到馮季渝是好媽媽。

  常春沉默。

  交通一寸一寸那樣移動。

  常春又錯過一個路口,要多兜二十分鐘,才到馮季渝指定的大廈門口。

  「謝謝你。」

  「不客氣。」

  馮季渝進去了。

  常春把小車緩緩退出去。

  這是琪琪妹妹的媽媽呢。

  除出一表三千里之外,現代人另有牽三絆四由失敗婚姻帶來的親戚。

  哭得如一只小狗,形容得真傳神,發起脾氣,他們又像小貓,咪嗚咪嗚,不住扭擰。

  回家遲了,琪琪硬是纏著媽媽不放,整個人掛在母親身上看電視、吃飯、玩耍,常春渾身是汗,總要哄得囡囡入睡,才能匆匆淋浴,多年來都是這麼過,倒在床上,不消一刻,黎明已白,第二天又來了。

  如此生活其實非常蒼白,套句新派詩人的常用語,也許就是「一點靈性也沒有」。

  常春茫然,不是這樣過又該怎樣過?每晚在派對度過生活亦不見得更充實。

  常春埋頭在女兒耳朵邊,「去睡好不好,媽媽總不明白為什麼你們有得睡不去睡,媽媽卻想睡沒得睡。」唉,若不是為他們,長眠不醒更好。

  琪琪仍然嗚哩嗚哩。

  常春希望孩子們快快長大,去,去,去跳舞,讓媽媽在家好好睡一覺。

  常春打一個呵欠,眼皮直掛下來。

  安康拿了手冊過來。

  密密麻麻小字,逼著常春打起精神看一遍,簽了名。

  一邊身子越來越重,終於,琪琪壓在母親的臂膀上睡熟。

  常春把女兒抱到小床放下。

  這一刻,她又不捨得琪琪長大,她凝視女兒的臉片刻,想到再過二十年,琪琪也許會坐在小床邊看牢孩子,更有種天蒼蒼地茫茫的感覺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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