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亦舒 > 曼陀羅 | 上頁 下頁 |
三十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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壞是壞在初次見面,由她親移大駕到我的公寓來,我只當她是手頭上有點錢的年輕寡婦,哦,完全不是那回事,她太厲害了。 休息室有人比我先到,因為光線實在大暗,我只覺得他身形好熟。 他向我打招呼:「你來了。」咕咕聲的輕笑。 是慕容玨,他也在這裡,他的笑聲是神經質的,陰濕的,我毛骨悚然,渾身的不舒服起來。 長窗被厚厚的絲絨簾布遮著,只開著小小的座檯燈,一刹那只覺得氣氛像哪間華美的西餐廳,但隨即又覺詭異。 「你好。」我向慕容玨點點頭。 他走近檯燈旁,我看到他那張蒼白英俊的臉。他緊張的問:「你現在明白了吧,什麼叫做曼陀羅。」他像夜嫋似的笑起來。 我緩緩地搖頭。 「為什麼搖頭?」他喘息,「為什麼?」 「她也處處受別人左右,不能自己,你們中的毒,叫做自我毀滅,你、阿琅、甯馨兒,時間與金錢太多,性格怪僻,非邪非正,一念之差,就害人害己。你為什不回頭走呢,這些年來,你折磨自己,難道還沒受夠嗎?為了什麼還堅持下去?」 他額角也佈滿了汗珠,緊抿著嘴唇,墮入痛苦的魔障裡。 我問:「恐怕你不願脫出這個深淵吧?因為回了頭你也不知何去何從,更加失落。你們姓慕容的這家子。」 他抬起頭怔怔的看著我。 我說下去,「世界那麼大,你們看不見嗎?阿琅去了那麼遠,終於還要回來重蹈覆轍,而你,你就會在她身邊打轉;而她,念念不忘去世多年的慕容先生。真正的曼陀羅是慕容氏的血液,而你們的父親至今尚無處不在,鬼影幢幢,活在陰影裡。」 慕容玨用手掩住了臉。 「你的年紀跟我差不多,拿出勇氣來。」我說。 他沒有回答我。 我歎口氣,我想我是永遠得不到回應了。 這一家人簡直不可理喻。 穿制服的侍從出來,囑我:「慕容太太現在準備見你。」 我敲敲門,推門進去。 那是一間會議室,非常寬大。一張桃木長型會議桌足有廿尺長,她坐在桌子的前端,我不甘坐在她身邊,於是拉開另一端的椅子,不請自坐。 她仍然是那麼美麗,一襲簡單的旗袍將她襯托得無懈可擊,脖子上的一串珍珠足有拇指大小,祖母綠的珠扣,晶光閃閃。 她非常端莊地坐著,身後的牆壁上有一幅油畫,畫中人是個英姿凜凜的中年人,不用說也知道這是慕容先生。 我向她點點頭。 她開口,「你來了。」不卑不亢。 我心想:我不來你能見到我嗎?嘴裡不響,且聽她說什麼,我不能失禮喬家。 她說:「我們明天召開董事會議。」 「我知道。」我欠欠身。 「以喬老先生的性格,他一定會得出席。」 「那自然,我三個哥哥也會奉陪的。」 慕容太太沒有看到期望中的慌張,有點沉不住氣,她說:「喬穆,你不知事情的重要性吧?」 「我知,我怎麼不知?勝敗乃兵家常事,喬氏由我父親所創,我們自然心痛,但事業亦不見得是生命的全部,況且我有三個哥哥可以承繼父業。」 甯馨兒站起來,「他打算退出?」充滿了詫異。 「他低估了你,」我微笑,「被你陰了一招,你也低估了他,此什麼也得不到,你難道沒聽說過喬老是個最最能屈能伸的人?」 她吃驚,神色略露悔意,又坐下來。 我問:「你是介意的,是不是?」 她雙目閃閃的看住我。 「你一輩子忘不了過去,」我緩緩的說,「多年來富裕的生活,並沒有消除你的自卑,人家一兩句話得罪了你,你就藏不住要大顯神威做一場戲,你那小家子氣永永遠遠流在你的血液中,這一刹那我把你看個透明清晰,不不,你什麼都沒有,你是個最最可憐的女人,除了錢什麼都沒有。」 她呆住了。 我看著她。她看著我。 終於我看到她的雙目泛起瑩光,她含著眼淚,不可思議,這個女人居然會落下淚來。 不不,眼淚只在雙目中打轉,她忍著很久,倒轉頭去,我們明天見。」她終於說。 「明天我不會來,我仍然背個相機走天涯。」我聳聳肩站起來。 我走到門口,轉過頭來,「甯馨兒,別再做陪葬品,你已為慕容先生活夠了,做你自己吧,將縞衣除下,做一個輕輕鬆松的人。」我咳嗽一聲,怎麼搞的,今天老像個化緣和尚似的,不住的勸人為善,「多少人願意愛你,包括我在內……你都一個個拒絕了。」 甯馨兒一震,目光又落在我身上。 「可惜我不是情聖,」我想到慕容公子。「我只是一個凡夫俗子,此處不留人,自有留人處。被拒絕的滋味不好受,可一不可再。」 她沉默。 我深深為她惋惜著。 過了很久很久,她茫然問,「現在時代不一樣了?沒有一輩子的事了?」 「沒有了,」我慢慢的答,「時代節拍太快,缺少時間,來不及懺悔,來不及思念,最主要的是實際與方便。」 她轉過頭來,臉容非常黯淡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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