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亦舒 > 曼陀羅 | 上頁 下頁


  「我想離開尼泊爾,事實上我想回香港。」少女說。

  她的英語非常純正。鬼說不說英語?

  我忍不住問:「那你的護照還在不在?」

  「在。」她很清醒。

  「我可以看一看嗎?」我問。

  她自貼身的口袋中取出一本英國的護照,交在我手中。

  我打開到姓名那一欄,「慕容——你姓慕容,是華裔?」

  她點點頭。

  婀娜探頭過來問:「『慕容琅』,嘖,多麼美麗的名字。」

  我問:「你沒有飛機票吧?」

  「沒有。你們替我墊付,到了香港,我還你。」她說得這樣理所當然,這樣坦然,不由我們不相信她的。

  然後她收好護照,跟我們說:「我走了很遠一段路才到你們這裡,我累了。」

  她走進帳篷裡,躺下,當是自己家一樣的就睡著了。

  我與婀娜張大了嘴,好一會才恢復過來。

  我問婀娜,「哪裡來的這樣一個神秘女郎?」

  婀娜苦笑,「大概是城裡那些廟宇中的冶豔人像復活了。」

  我看一看那少女,「她說的話可信嗎?」

  婀娜說:「我不知道,我從沒遇見過這麼怪異的事。」她抱膝坐下,「也許明早太陽一出來,她就會消失無蹤。」

  我說:「看樣子不會的。」

  「她一個人在尼泊爾幹什麼?」婀娜好奇心不能磨滅,「怎麼能夠一住兩年?現在又不流行吸大麻。」

  「也許她像你,」我擺擺頭,「住膩了香港,前來吸新鮮空氣。」

  「但是兩年!你看她,跟土著有什麼分別?她那件羊皮短襖油膩邋遢,手腳都黧黑,喬,看樣子她還不止住了兩年呢。」

  「她的英語還那麼流利——」我說,「真不可思議。」我打一一個呵欠。

  「喬,你睡得著?」婀娜對我說道。

  「當然,」我說,「你也睡吧,睡眠不好,人容易老。」我打趣她。

  她裹著毯子,咕噥說:「今天特別冷。」

  我鑽進帳幕去,熄了電筒。

  第二天我第一個醒,草上的露珠尚未消失,我已經起身,頭一件事便是探頭去看那個少女,她睡在婀娜旁邊,兩個人一式的臉蛋,長睫毛,像雙妹牌花露水招牌上的廣告。

  我放心了。

  脫了衣服,我浸到溪邊洗澡,水是雪水,凍得徹骨,我一邊呵呵地叫,一邊洗刷,我就快把身體練得百毒不侵了。

  擦乾了身子上岸,回到帳幕邊,雙妹嘜已經起來了,婀娜在收拾相機及底片,而那少女不知在什麼地方,牽出兩隻毛茸茸的犁牛,正蹲在那裡擠牛奶,我看得呆住了,驚駭之余,看向婀娜,她向我聳聳肩。

  少女朝我笑笑,不出聲。

  婀娜說:「她說她在此地住久了,沒有說話的人,故此久而久之,已經失去閒談的習慣。」

  少女捧一碗牛奶給我,我聞到一陣騷香味,隨碗喝了一口,別有風味,也顧不得衛生問題,一飲而盡。

  婀娜說:「這兩隻牛是她的財產。」

  「我的天。」我說。

  婀娜說:「比一輛跑車有用得多呢。」她拍拍牛腹。

  我取過相機,替少女拍了一連串的照片。

  我說:「慕容小姐,我恐怕你要放棄這兩頭牛了,今天我們將回波曼城去訂飛機票回香港。」

  「呵是。」她說,「太好了。」

  婀娜說:「那麼你回去收拾收拾吧。」

  少女搖搖頭,「我沒有什麼可收拾的。」

  「牛呢。」

  「隨它們去,還它們自由。」她說。

  婀娜說:「我還有一套乾淨衣服,給你換上如何?看上去不那麼異相。」

  她想了想,點點頭。

  婀娜遞一套牛仔褲T恤給她,她接過了,看了看,「咦,」她問,「今年還流行祖達治牌嗎?」

  婀娜漲紅了臉,「你還記得這些?」

  少女側頭想了一想,「像騎腳踏車,學會了總不會忘記。」

  她轉身去換衣服。

  婀娜說:「我保證別的攝影師不會有這樣的奇遇。」

  「看樣子她未『出家』之前,跟你一樣,是個時髦的黃金女郎。」

  「啊,我想她環境要比我好得多,你不見她雍容的態度?」婀娜說,「到了香港,我們一定會有一個更大的驚奇。」

  「你身邊有沒有六百美金?」我問,「我們先要替她墊付飛機票。」

  「什麼我們,是你,」婀娜笑,「別把我拉扯在內。」

  少女換了衣服出來,頭髮梳成一條長辮子,鼻邊鑲著一顆金珠,一雙眼睛黑沉沉地,裡面像是匿藏著無數青春的夢,蠢蠢欲動,要把人攝進她的夢境裡,無限的神秘詭異。

  我像個呆瓜般地盯著她看,目光注在她的臉上。

  婀娜永遠是最現實的,她對少女說:「回到城裡,你一定要好好把自己洗一洗。」

  少女含羞地笑。

  我把她倆安頓在後痤,發動吉普車的引擎,向波曼城駛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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