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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八


  她是張婉兒,男朋友要多少有多少,她隨時抓一把吹掉一點來揀揀,在乎我嗎?

  波希米亞人老了,也就是這樣,一個朋友說。

  但她沒有老。

  她應該知道這裡是家,不比外國。在家裡,她在外頭的聲名傳開了,就不受歡迎。我不能夠去看她。即使在英國,我也不會再去看她。一切都完了。但她卻要求我去看她,這是她今天來的原因?

  我沒有回答。我低著頭。

  聰明的她,也應該知道答案。

  我們一陣沉默,她仍然站在露臺上,站在我身邊。

  她說:「天氣真熱,我以後的時間,非留在這裡不可了。這麼熱。」

  我緩緩的問:「你計劃結婚?」

  「不。」她說,「我不想結婚,我從來沒有想過。」

  但她還是站在我身邊,沒有離去。她變了。

  她開始留戀身邊的人、身邊的事。是不是因為她不能再得到更好的了?我替她惋惜。她那種不在乎、不羈、任性,如果隱沒了,她也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女孩子。

  「你呢?」她問。

  「我也不打算結婚。」我說。

  「為什麼?」她詫異的問。

  「心愛的人難找。」我簡單的說。

  她失笑:「當時我們不是就要結婚了?」

  「是的,就差那麼—點點。」我承認。

  我的笑始終凝在嘴角,變得茫然的,沒有焦點。她的確是胖了,精神也不大好。

  沒坐了一會兒,她母親就把她帶走了。

  我仍然坐在露臺上,沒有說什麼。

  母親到露臺來坐了一會兒。

  太陽雖然下山了,但熱浪依然。

  她說:「婉兒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。三年前一個活潑明媚的小姑娘,怎麼今兒這樣老氣了?由此可知女孩子還是規矩一點的好。」

  我不響。叫我說什麼呢,的確如此。

  這就是我兩個女朋友,一個丟棄我的,一個被我丟棄的。

  我的戀愛故事,不過如此。

  暑假其餘的日子,就這樣無夢無歌的過去了。

  直到上飛機之前,我再沒有見過婉兒與小令。

  媽媽對我說:「好好物色一個對象,帶回家來。」

  爸爸說:「他自有分數,你催他做什麼?」

  我笑了。

  上了飛機,我照例縛好安全帶,才把頭往座位裡靠過去,忽然眼睛一亮,一個美麗的女孩子向我走過來,拿著座位號碼,湊巧便坐在我身邊。她沒有看我,自顧自拿出了一本雜誌,翻了起來,但是她心也不在雜誌上,沒看了多久,雜誌上一點一點的濕了,我才發覺她在哭,她在哭。

  我把手帕遞過去,她頭也不抬,接過了,放在雜誌上。

  飛機起飛了。

  我注視她的臉。她年輕,皮膚很好,眼睛下面有一顆眼淚型的痣,睫毛濃而且長,嘴唇極薄,鼻端有點尖,頭髮剪得相當時髦。換句話說,她是一個美麗的女孩子。

  她到哪裡去?她的終站在什麼地方?

  她用手絹擦了擦臉,還給我。

  我向她笑笑,不說什麼。

  每一個人都有一段故事,啊,每個人都有一段故事。

  她也沒有說話,數小時後她閉上眼睛,睡著了。

  我替她蓋了一張毯子。

  她的護照落在地上,我拾了起來,略一猶疑,打開來看了一看:陳玫瑰,十九歲,女,身高五尺六寸。黑髮棕眼。職業學生。護照裡密密麻麻的都是各個國家的入境出境印戳。最後的目的地:英國。

  我合上小冊子,放在她身邊。

  她的側面是略為削薄的,眼睛下那顆痣,像一粒永遠的眼淚。

  就是她吧,我想。我總得有個女朋友,就是她吧。她長得這麼好看,就是她吧。不管她在什麼地方下機,我看只是廿小時的時間。

  我不會問她為什麼哭,她也不要問我過去的事。

  人總是寂寞的,我總要找女朋友的,一切從頭開始。

  下了飛機,又該是秋天了。滿地的黃葉,早暗的天日,穿毛衣的季節,瀟瀟的夜雨。總得有個人陪,就是她吧。我喜歡她眼下那顆痣。

  我想到了我自己的故事。

  每個人都有一段故事。我儘量想笑,但是笑不出來。沒有什麼可以笑的。

  (完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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