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亦舒 > 莫失莫忘 | 上頁 下頁


  媽媽忽然之間這麼一問,我呆住了。她是聰明人。

  我直爽的說。「是的。」

  「她是個好孩子,我承認。」媽媽說,「但是現在不同了。」

  不同了,她做了舞女,這是不同的地方,她是舞女。

  我不響。

  「家明,不必我多說,你知道我的意思,但我決不想你鬼鬼祟祟。如果你心想見她,就去見她好了,媽媽不勉強你。正如你說:你又沒到論婚姻的時候。」她歎了一口氣,「你自己小心罷了。」

  被媽媽這麼一說,我反而不好意思起來。她給我自由,不限我行動,我果真的胡作妄為,令她失望嗎?

  我應該更加小心自己的行動了,因為媽媽相信我。

  母親真是一個聰明的母親,這一點我完全承認。

  被她這麼一說,第一:我去舞廳溜一溜的主意是打消了。

  第二:以後凡是見小令,我只好告訴她。

  也好,告訴了她,我心裡的負擔是沒有了。

  再一想,告訴了她,她會不高興,我還是鬼祟一點好。

  這樣一來,我更加決定不下到底去不去看小令了。

  不管看不看,她還是在我心裡。

  我寫了一封信給小令。她的回信來了,字寫得很美。

  以前那麼多同學,就是她肯練書法,所以字好。

  那個時候,她把她父親的字拿來我們看。林先生的字自然是一等的漂亮,不消說,我們笑小令得自遺傳,不必費力。她還老大不願意,說是每天練好幾百字的結果。

  那時候林先生已經去世了,不過小令還是很振作。

  我們同學之中,誰也沒料到她會輟學。

  那幾個花枝招展,天天說讀書辛苦的,反而都升了級。

  這就是人生吧。

  有時候父親聽京戲唱片,一個蒼老的聲音老是反復的唱幾句:「歎人生,如花草,春夏茂盛,秋冬凋零。」這段曲詞與小令並無關聯,然而一下子就莫名其妙的想了起來。

  班上沒有她,誰都不覺得。

  只有我,我是常常想起她。班上平均年齡是十九,她小一歲,十八;我大兩歲,二十一。我是笨的,中學時生了一年病,那一年就空了下來。那時候小令初輟學,我還用自己的例子來安慰她。

  現在她是沒有機會了。

  禮拜天。下午太陽好。我從家裡走出去,我去看小令。

  又隔了這些日子了,也該去看看她吧?我帶著網球拍子,到公園的網球場與同學打了一小時網球,然後才去找小令。我跟母親說去打網球,我不能說謊。

  那個同學一邊擦汗一邊說:「以前不是有一位女同學嗎?常常跟你來打球的。」

  我一怔,就說不出話來,沒想到還有人記得她哪。

  是的,以前小令常跟我打網球,她自己卻並不玩。

  她只是坐在一邊看我打,那時候,太陽暖得多了。

  擦了汗,我更加來不及的向小令的家走去。

  我按了鈴,林太太來開門,見了我,她先是一怔。

  我是很敏感的一個人,看她的樣子,我知道她不歡迎我。

  她隨即堆上了笑容,堆得很假,看樣子,也就是一個舞女的母親,好像我是不付錢的舞客。

  從她這一個表情,我知道以前我是有點天真。

  她招呼我坐,我就坐下,她讓我喝茶,我就喝茶。

  我沒有提到小令,但她應該知道我來看誰。

  我當然禮貌上也該來看她才是,但是她會照顧自己。

  小令不會。

  倒是她先提:「小令出去搓麻將了。」她緩緩的說。

  我一呆。打牌?小令這麼快會了那一套?

  「有時候她上姊妹家去,有時候姊妹上我們這裡來。」

  她把眼睛看著我。我「哦」了一聲。

  她說下去:「大家都很熱鬧。」

  林太太也變了,變得快。這麼多年與林先生在一起,林先生並未能改變她的本性。

  她說:「牌局剛開始,恐怕沒這麼快散呢。」

  我笑說:「沒關係,告訴小令,我來看過她,就可以了。」

  林太太有點不好意思,帶點懊惱的說:「家明,你不知道,她最近也不大聽我的了。」

  我已經站了起來,「怎麼?」只好又站定聽她的。

  「做母親難。最近多了個男朋友……」林太太說。

  門鈴響了。女傭人去開門,打斷了她的話。

  「誰?」林太太問。

  男朋友?我的心一震。誰?我也要問誰。小令有了男朋友?我的心沉下去。

  開門關門的聲音,我抬起了頭,我看到小令站在門口。

  她背著光,穿一條素色裙子,比什麼時候都更像小令。

  她回來了。

  我正好把事情問問清楚。

  「小令——」我叫她。

  林太太笑了:「哪裡是小令?你看看清楚。」

  我懷疑的看看林太太,怎麼?明明是小令啊。

  但是站在門口的小令一邊向我走過來,一邊也笑了。

  「家明哥哥?怎麼把我當姐姐了?」她站在我面前。

  我看著她,呆呆的。是的,她不是小令,我弄錯了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