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亦舒 > 莫失莫忘 | 上頁 下頁


  她坐下來。「你好?」她輕佻的說,「多時不見了。」

  這是小令嗎?我們才兩個月不見,可不是兩年啊!

  怎麼她變了?雖然那份嬌俏還在,但清純是沒有了。

  她的眉毛畫得細細的,臉上撲著粉,坐下來不再是小心翼翼,雙手放在膝上,她現在的習慣是橫橫的靠在沙發裡,揚起一道眉看著我。

  ——她是這樣的看每一個人嗎?還是單單這麼看我?

  我羞愧的低下頭。我憑什麼這麼想?她又不是我的人。

  我只是不喜歡她的笑,那種極之輕佻而沒誠意的笑。

  「考試成績怎麼樣?」她問,「電話也不打來。」

  我放下一塊大石,小令還是以前的小令。我放了心。

  「還沒知道結果。」我答,「電話打不通,改了號碼?」

  「沒有改。」

  「我還是來了,媽媽——她瘦了很多,也憔悴了。」

  「自然,動了大手術。我又不能去看她。」小令說。

  小令的言辭多少是圓滑了一點,我可以聽得出來。

  「現在是恢復了,擔了多大的心事。」我說。

  「當年爸爸也躺醫院,我們總以為他會好過來,一天一天的等著希望,一天一天的捱。你不知道啊,看著病人瘦下去,恨不得自己去替他……算了,過去的事,提來幹麼?我越來越像媽媽了。」她拾起了頭,看著天花板。

  我問:「你好嗎?」

  「好。」

  「我是真的問你好嗎?小令,有委屈,說一下也好。」

  她搖搖頭:「沒有委屈。我廿歲還沒到,幹這一行,沒有委屈。也不過是當一份工作,上班下班,穿件漂亮衣服——我收入很好。這年頭是沒有冤大頭了,然而有幾個客人,倒還大方。你聽得明白嗎?」她問。

  「我明白。」我說。

  我想問:這些客人,是有企圖的吧?但怎麼都說不出口。

  我與小令現在是有隔膜了。

  當然她的臉上沒有鑿著「舞女」兩個了,端莊起來,她還是以前的那個小令,現在是更漂亮了,穿得好,生活悠閒——下午兩三點才用早餐,只怕這種不正常的生活使她越早蒼老。不過看林太太,我這種憂慮是多餘的,林太太比誰都年輕。為什麼我看見小令,有這麼多不平之意呢?是不是因為她沒有我想像中的淒慘?

  她沒有像以前那樣一股腦兒對我訴苦,現在她說得很少。

  對我說話又有什麼用?我的氣漸漸平下來,我又不能幫她。她把辛酸的一面藏起,也好叫親者痛少一點。

  她是體貼我維持沉默的吧?我太粗心了,沒想到。

  她說:「現在我們兩母女生活是不成問題了,我想儘量省一點,做幾年,也就不做了,但是這兩個月下來,發覺要省是很難的。不過媽媽不必為開門七件事煩惱,我也就算了,誰還想明天了,也不過是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鐘罷了。以前爸爸與媽媽何嘗不想天長地火呢,奈何人算不如天算。」

  「那麼你也就不要想那麼多。」我說,「生活是不可料的。」

  「是呀,當初大家同學……我時間多了,難免想東想西。」

  她苦笑了。

  「你現在有空嗎?我們還能出去走走嗎?」我問。

  她搖搖頭:「我情願在家與你坐著說話。與你說話,就像與自己說話一樣,太舒服了。你不知道,這兩個月來,我跟著客人,那裡都去過了:好的夜總會、俱樂部、什麼會所、賭場,形形色色,看得不要再看,都膩了。做舞女與做戲沒有兩樣,碰見什麼客人,演什麼角色,我很有天才呢,你相不相信?遺傳的。」

  「小令,不要嘲笑自己。」我說,「千萬不要。」

  「怎麼見得我是嘲笑自己呢?我說的是實話。」她笑。

  「你這樣多傷我的心。」我說,「來,大家快樂一點。」

  「你說話少了,你對我也不比以前了。」她搖搖頭。

  我笑了,我多麼擔心她變了,她不再需要我——

  但這種顧忌是多餘的,我們又恢復以前一樣的交情了。

  「我等你來看我,等了多久,老以為你不來了。」

  「現在不是來了?」

  「考試我是知道的,再沒料到你家裡會出了事。」

  「不巧得很,天天在醫院裡陪著媽媽……」我再解釋。

  「我明白。」她的聲音低下去,「我沒有奢望,我不妄想什麼,只要你來看我,我還是有這麼一個朋友——」

  「你放心。」我說。

  她沉默了。

  茶几上放著一大盆菊花,都有碗口大,濃濃密密的花瓣,散著青草昧。那只瓶是好的,雪白,是不是真的宋瓷!以前林先生有很多這類東西,賣得差不多了,剩下一隻,也是有可能的。

  小令見我看牢那只花瓶,笑了。

  「你認得它?說起這瓶,真可笑。爸爸去世了,我們就什麼都羊肉當狗肉賣,後來在一家古玩店裡見到了它,認出是我們的東西,又好歹討價還價,以十多倍的價錢重買了回來,並不是真的宋瓷,但是舊瓶,有一個客人來了這裡用點心,看著這瓶,居然對我尊重起來——好笑不?」小令說。

  我一點也不覺得好笑,有暴發的,也有沒落的,小姐做了舞女,有什麼稀奇?

  「我最恨逢人訴說身世,說以前的事。那算什麼英雄?媽媽也好,很少在陌生人面前提往事,沒的玷污了爸爸的姓名。以前的公主,也是以前,現在我是舞女。」小令說,「我名字也改了,並不是小令。」

  我默默的聽著,聽著她的近況。「改了名字?」我問。

  「是,在舞廳裡,我叫林玲,多個王字旁。」

  我笑了笑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