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亦舒 > 莫失莫忘 | 上頁 下頁


  §一

  小令約了我出來,等我出來了,她又不出聲,一直坐在公園的長凳上,眼睛看鼻子,鼻子對著地下。我認識她也有那麼多年了,她卻一直沒有變過。

  我看著她微笑。

  小令說有要緊的事告訴我。告訴我,她說。她以前不是那樣的。以前她有事多數找我商量,商量與告訴是不一樣的;不過小令總是可愛的,她很有點牛脾氣,不過三五個月也不發一次,平日總是溫柔怯弱、不曉得的人以為她好欺侮,但是她頑皮起來,也很有一手就是了。

  一年前她輟了學,又搬了家,我們見面的機會越來越少。到今天,她要約我,才可以見面。以前大家住對面,隨便喊一聲就行了。

  「有什麼話說?」我問,「近來怎麼樣?」

  她的睫毛閃了一閃,想抬起眼來,又垂下了頭。面孔是雪白的,我當初就是奇怪她的白,自得沒有血色,一種透明的膚色。幾個孩子在一起玩,就是不敢欺侮的,好像她不是真人,一碰她就散開來了。

  我歎口氣。其實她有什麼話說呢?不過是訴幾句苦。自從去年停了學,她就在家坐著,她母親對她越來越嚕蘇,話很多的樣子,她做什麼就錯什麼,小令也一直忍著,有時候實在吃不消了,就出來走走,對我訴說了心事才回家。

  我不敢想像她這種生活要過到什麼時候,看樣子還沒完沒了。自從她父親去世之後,她偶然活潑的一面就沉了下去,很少見到笑容,現在更是不用說了。

  小令的父母親,如果詳細說起來,恐怕就是一篇小說的題材。她父親姓林,是個僑生,人長得漂亮,家世好,又能讀書,一向是女同學追求的對象,當時的同學包括了我的爸媽,所以他們的故事就留傳了下來。

  就在畢業的那一年,林先生認識了現在的林太太。林太太是一間舞廳裡的紅舞女。舞女也有很文靜的,據我的媽媽說,林太太是那種很「武氣」的人,抽煙喝酒賭,無所不至,也就是一般人嘴裡的舞女,大家都不明白林先生是怎麼娶她的,不過他們還真的結婚了。

  婚後林先生為了她而六親不認,一直沒有回老家,他們就在此地安居下來。林先生的事業很好,卻又短命,遺下兩個女兒,小令,還有小令的妹妹小曲。小曲在林先生去世後不久就跟親戚去住了,我沒有見她很有一段時日。小令只有十八歲,小曲自然更小。

  林先生遺產雖不多,但如果安分守己的用,可以安安樂樂用到她們兩姐妹畢業,但是林太太故態復萌,全部錢財就在賭上頭花盡了。

  最近聽說由小令出面,問朋友家借了不少錢。

  我看小令一眼,今天又受了什麼委曲呢?

  她問我:「你怎麼不說話?」

  「你不說話,叫我怎麼說?」我笑。

  「你在想什麼?」她看著我。

  「想你。你最近好不好?」我衷心的問。

  「你還喜歡我嗎?」她問,「你小時候就一直喜歡我,把零用收著好請我吃東西。」

 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很天真,很渴望,我毫不猶疑的答:「當然我是喜歡你的。」

  「如果我變壞了呢?」

  「什麼叫變壞?」我摸不著頭腦,「你倒說說看。」

  「我媽媽叫我去做舞女。」

  「什麼?」我跳起來。

  「做舞女。」她靜靜的說,「我們總不能靠借,長貧難顧,兩母女手不能提,肩不能挑,只好做舞女。」

  我被震住了。我從來不曉得有這種可能性。做舞女?小令?漸漸我明白過來了,就很憤怒,漲紅了臉。我生氣地說:「她自己做過,知道那種生活,怎麼現在又來逼你?」

  「沒有,」小令仍然很平靜,「她沒有逼我,是我自願的,她一點也沒有勉強我,是我們商量好的,也只有這個辦法。所以她把小曲送走了,因為多一個人,就連帶她也受罪,不如送到親戚家去。」我握緊了雙手:「可是你父親會怎麼說?」「我父親?」小令抬高了頭,看著天空,「我父親早去世了。」

  「可是——」我想抬出她父親在天之靈如何如何,後來一想,自覺荒謬,就住了口。在天之靈?真的一樣!哪來這麼多在天之靈?我頹然的低下了頭。

  「所以我今天來跟你說一說,你不必理我了,家明,只是我們從小在一起,這麼些日子——」小令說。

  「小令,你到我們家來住!我們家決不在乎你一個人。」

  「不可能的。」她笑,「我難道扔下我母親不理?再說,這年頭靠什麼都難——自從父親去世後我就明白了,何況是靠無親無故的人?」

  我呆著,我很恐懼,害怕失去她。

  「那怎麼辦?」我抓住她的手。

  「我?沒有怎麼,我就去做舞女了。」

  我額上沁出了汗,我看著她:「你怎麼不反抗?」

  「沒有什麼好反抗的。」她笑,「你看小說看多了,這是生活,如果個個女孩子要生要死的反抗,你們做少爺老爺的上舞場,誰陪你們說說笑笑?」

  我心裡很冷:「小令,總有辦法的……」

  「沒有辦法了。家明,我們想了一年,沒有辦法了,所以我今天把你叫出來,告訴你,剛才不知道怎麼開口,一說完,心裡倒寬了不少。家明,以後我是個舞女,不便見你,你如果要來找我,我不反對,但我是不能主動約你了。」

  「為什麼?」

  「你家裡會不高興的,何況以後大家過不同的生活,見了也沒意思,你說是不是?」

  「我家人認識你,知道你是好孩子,我們兩家可以說是世交,你為什麼這麼說?」

  她看了我一會兒,低下頭說:「家明,現在你不相信,慢慢你就明白了,我們是不能在一起的。」

  「沒有這種事!」

  「即使是這樣,我也不怪誰。我不怪環境,不怪我母親,註定了這樣,就這樣。」

  月色很好,誰還看月色呢?小令呆呆的看著月亮,不知道心裡想什麼。

  我很難過,是那種無可奈何的難過。

  「你媽媽很奇怪。」我終於說了一句,「她很忍心。」

  小令說:「我知道你會說這樣的話,將來很多人也會說這樣的話,你們不明白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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