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亦舒 > 明年給你送花來 | 上頁 下頁 |
三十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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芝子笑笑,「那些女孩,只是好勝,妄想征服他。」 「你呢?」他衝口而出。 芝子看著他,「我只是申家一名員工。」這話她已說過好幾次。 「華人叫你這種脾氣為狷介。」 芝子忽然問:「你知道我們三人為什麼合得來?」 「你說說看。」 「我們三人都是棄兒,我被父母所棄,經天沒有學業,你又失卻健康。」 「啊,我們同病相憐。」 芝子大膽地說:「所以成為好友。」十分感慨。 「是嗎,你真的那樣想?」元東說。 芝子點點頭。 「不,是你的善良樂觀,以及罕見的生命力拉了我們一把,你帶來歡笑,所以我們樂於親近你。」 芝子撫摸手臂,像是想掃平寒毛,「嗚,似文藝小說對白。」 他有點感慨,「假使真是一本小說,我應當痊癒。」 小說劇情,愛怎樣寫都可以。實在不能自圓其說了,結束它,再寫新的。 真實的世界可不一樣,過去是鐵一般事實,一生跟緊了,抹不掉。 「芝子,多謝你來申家。」 芝子低下頭,忽然訕笑,「我剛想說,感激你讓我留在申宅,讓我暫時離開髒、亂、窮。」 因為他已經病重,他只是她的雇主,她不必顧忌,什麼都可以清心直說。 他看著她,「你的童年,十分痛苦吧。」 「你再也想像不到。」 「只要你願意,你可以永遠留在申宅。」 芝子輕輕說:「不久,你會康復,申家有了女主人,就會換工作人員,女主人會說,咦,這年輕女子是誰,整天又做些什麼,說說笑笑就支取薪酬,走走走。」 申元東微笑,「這件事不會發生。」 芝子倒是希望他迅速重拾健康,過正常日子,屆時,把她趕出去又如何。 她把學生的履歷再掃描進資料庫,收拾好案頭雜物。 「你看,你不折不扣是個陪讀生。」 這時,維修泳池的人來了,有點糾纏不清,芝子走出去與他們理論。 申元東在露臺上看她。 只見她站在高大的白人面前,一點也不懦怯,輕輕說話,白人先是強硬,稍後開始點頭,漸漸軟化,接著,司機也出去幫著解釋,問題終於解決。 芝子回到樓上。 元東問:「什麼事?」 芝子答:「小事。」 他笑,「對你來說,都是小事吧。」 芝子微微笑,「都微不足道。」 他抬起頭來,忽然覺得一陣暈眩,接著,他看到芝子的面孔冒出金光來,他內心十分平靜,伸手去抓欄杆,可是沒有抓穩,他跌倒地上,看見芝子探頭來叫他,但是已經聽不見聲音,那層金光漸漸被漆黑代替,不過他還有一絲知覺。 申元東緊緊握住了芝子的手,他沒有預期會醒來,內心十分舒暢。 芝子一直握著他的手,她想到遙遠的歲月去,身為孤兒的無助,忽然之間,初中那個猥瑣的班主任肮髒的嘴臉又浮現出來。 他喜歡與小女生討論成績表上的分數,積分打得很低,多數不及格,先板著面孔教訓女生,等她們流淚,然後,一隻手搭在她們肩上,「可以加分數給你,不過……」笑得似一隻禽獸。 芝子記得她站起來,輕輕說:「謝謝老師,再見老師。」 她內心悲哀多過憤怒,這世上永遠有壞人,假如她有父親,她可以回家哭訴;身為孤兒,只得與其他女孩子恐怖地談論這件事。 救護車趕路中不住搖晃,芝子低著頭,思潮飛得老遠。 那一年,有個大女孩忍不住跑到派出所去報警,事件才被揭發,該名班主任琅璫入獄。 在康樂室電視新聞裡看到他,只見一個垂頭喪氣的禿頂中年人,似受害人多過兇手,記者說他結婚二十年,有五個孩子。 芝子把申元東的手按在臉旁。 從來沒有人想過不收受代價地愛護她,申元東是例外。 世上其餘的人都會說:加你分數也可以,不過—— 芝子一早已決定放棄這額外的分數,她只得一生一世做個五十分的人。 出來做事之後,她見過許多女同事似乎不介意犧牲,還自願地扭著上去爭取機會,整個環境帶些黑色幽默,因為是自願,故此悲慘意味減至最低。 「……」 芝子茫然抬起頭來。 是羅拔臣醫生同她說話。 「芝子,請集中精神。」 「對不起醫生,」她揉著面孔,「我腦海一片空白。」 「芝子,別自責,聽著,從今日起,申元東必須留在醫院,靠心肺儀器生存。」 芝子疲倦地點頭。 「一切方法都已失敗。」 看護出來說:「病人蘇醒,希望有一副撲克牌玩二十一點遊戲。」 醫生苦笑。 芝子吩咐司機:「找經天回來。」 「我一直聯絡不到他。」司機有點焦急。 「經天有無說幾時回家?」 「沒有留言。」 「去了那個海灣潛泳?」 「我不清楚,找過他房間,沒留下地圖。」 芝子抬起頭,人急智生,「他四驅車內有衛星導航系統,去通知汽車公司,找他車子下落。」 「我怎麼沒想到!」他立刻趕出去。 大家的心都似被掏空了,思想反應遲鈍。 消息很快來了:「經天的車子在貝斯肯灣,距離這裡約四十分鐘車程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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