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亦舒 > 明年給你送花來 | 上頁 下頁


  芝子很懂得聆聽弦外之音,她立刻知道這位申先生脾氣十分不堪。

  陸管家歎口氣,「我看著他長大,親眼目睹他大大小小做過十多次手術,真代他辛苦。」

  芝子不出聲。

  「他父母好幾次央求醫生免他吃苦,放棄算數,熬到今日,少點意志力都不行。」

  半晌,芝子問:「我怎樣稱呼他?」

  「我們都叫他元東,你叫他名字好了。」

  「我該做些什麼?」

  「看著他,叫他按時候吃藥,他有時需坐輪椅,推他走,他不願再用看護,我們只得折衷地請一個保母。」

  「他人呢?」

  「他已經到舊金山去了,大學昨日開學。」

  芝子意外,「他還讀書?」

  管家笑,「他教授電腦課程,你沒想到吧,他不是一般病人。」

  芝子張大了嘴。

  「我們不想你委屈,替你報讀了工商管理,他上課,你也上課,免得浪費時間。」

  芝子呆住。

  真沒想到會有這樣周到的東家,她鼻子發酸。

  「好好照顧元東。」

  「是,我明白。」

  「你在這裡住兩天,星期一上午動身,行李我已替你收拾好。」陸管家說。

  芝子意外。

  「你喜歡白襯衫卡其褲可是?那可容易辦。」管家笑。

  她走了。

  衣箱裡的果然是襯衫長褲,尺碼全對,可是人家的料子與裁剪完全不同,穿上格外貼身。

  接著,有髮型師上門來幫她修剪頭髮以及整理指甲,臨走留下一批護膚品。

  小洋房裡只剩芝子與一個女傭。

  芝子累極入睡。

  傍晚,女傭來敲門叫她吃飯。

  芝子洗一把臉,看到書桌上放著兩大包雪白棉質內衣。

  她不禁臉紅,她一向能省就省,內衣尤其穿得像黴菜,橡筋失效,破破爛爛,什麼都瞞不過陸管家的法眼。

  吃完飯,她一個人坐在露臺看日落。

  真是另外一個世界。

  這時,她又聞到一股清香,轉身去看,原來是兩盤象牙色的梔子花,幾十朵一齊旋開,在晚霞的熱氣中,香味蒸起,延蔓整間屋子。

  女傭斟一杯冰凍西瓜汁給她。

  一向三餐不濟的芝子幾乎流下淚來。

  案頭有書報雜誌,芝子取來看。

  鄰家有音樂聲傳出來,咦,舉行舞會呢,年輕男女駕著顏色鮮豔的開篷跑車紛紛趕到,看到芝子站在露臺上,向她招手:「過來呀,一起玩。」

  芝子完全沒有與這個階層的年輕人接觸過,十分詫異,不是說世上沒有不勞而獲嗎?這班人好像都不用做什麼已經錦衣美食,凡事不憂。

  不公平?

  芝子沒想過這個問題,不公平太久了,一出生就這樣,已成習慣,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妥,只不過偶然感懷身世。

  他們都穿著暴露時髦的服飾,其中一個男生走到露臺下,高聲問:「是茱麗葉嗎?」

  大家都笑了。

  「下來玩呀。」

  芝子躲回室內。

  可是那幫年輕人並不罷休,走來敲門。

  女傭笑說:「他們請你隨時過去跳舞。」

  芝子沒想到交朋友這麼容易,是因為她住在這幢小洋房裡吧,他們以為身分地位相同。

  芝子看了一會電視,就休息了。

  鄰舍的音樂一直延至淩晨,然後,一部部跑車飛馳而去。芝子聽得一清二楚。

  第二天一早她起來梳洗。

  精緻的小小衛生間歸她一個人所用,已是一種享受,不俾別人夾住,一邊刷牙一邊聽別人是否也想用浴室。

  她花了一些時間梳洗,每只足趾都沖洗乾淨,耳後脖子也再三搽上肥皂,手肘粗皮用浮石磨光,然後搽上潤膚油,換上新衣服。

  她帶著一身清香下樓,傭人已經做了咖啡等她。

  通常只有芝子幫人做咖啡,這還是第一次由人侍候她。芝子到門外拾報紙,剛彎下身子,有人向她打招呼。

  這麼早,抑或,根本還沒睡覺?

  是一個年輕男人,曬得黝黑,看著芝子微笑。

  「你好。」

  芝子不出聲,在孤兒院裡養成的習慣:沉默是金,索性像啞巴一樣最好。

  她轉身回屋內。

  背後傳來那人的聲音:「你真人比他們說的還要好看。」

  他們,他們是誰?芝子卻沒有回頭去問個究竟,她不上當,她回轉屋內。

  §二

  陸管家迎出來,「做得好。」

  她是幾時來的?

  芝子說:「早,我什麼也沒做。」

  「最難得是願意什麼都不做,一些人,忍不住手,非要搞破壞不可,成事不足,敗事有餘。」

  管家坐下來喝茶。

  「對面那家姓曹,剛才那個少年是哥哥,他還有一個妹妹,兩人成日開舞會。」

  芝子只是陪笑。

  「上次聘請的陪讀,一下子就走到對面馬路去,樂不思蜀,立刻被我解雇。」

  芝子收斂笑容。

  「心那麼野,怎樣服侍病人。」她歎口氣。

  管家講得對。

  「芝子,你不同,你夠穩重,這次我沒看錯人。」

  芝子仍然微笑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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