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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五


  §玫瑰

  母親知道了一定要罵的。

  袁少媚終於在淩晨三時偷偷爬起來,離開旅社,開機器腳踏車去到泰姬陵。那是一個滿月之夜,太陰星似銀盤般懸掛在寶藍夜空上,雪白的泰姬陵靜寂,美麗,莊嚴,哀愁。

  少媚陶醉在此良辰美景當中,不能自己,難怪導遊要說,泰姬陵要看兩次,一次要在白天,一次要在晚上。

  她對此古跡有出奇好感——七歲時翻閱兒童樂園已認識它的故事,一直有心願要親自來見它,今天才如願以償。

  夏夜,涼風習習——喧嘩的遊人與小販都睡覺去了,少媚坐在大理石池欄畔,用手抱著膝頭,心底無限滿足。

  忽然之間,她聽到輕微的腳步聲。

  她警惕地抬起頭來,看到一位老先生向她緩緩走來,她說他老,是因為他有一頭銀絲似頭髮,可是梳理得十分整齊。

  那位先生在她不遠處站住,看樣子,他好像也是趁月夜來看泰姬陵。

  他見到少媚,比少媚見到他還要意外。

  少媚站起來,發覺老先生震盪地凝視她。

  他衣著考究,看得出年輕時一定十分英俊,至今約接近七十了,仍然有一股軒昂氣質。

  他踏近一步,「你……也來了。」聲音有點顫抖。

  少媚一聽,就知道他認錯了人,朝他笑笑,「真難得,大家都有興致半夜出遊。」

  老先生一愕,臉上迷茫的神色漸漸褪去,接上一個微笑,「我糊塗了,如果你是她,怕也早已滿頭白髮。」

  少媚惻然,他在等待故人?

  在這樣的月色下,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,倘若時空可以兜亂,他或許可以見到少女時期的她。

  老先生低頭說:「她同你一樣有精緻的小圓臉。」

  「你的女朋友?」

  「不,萍水相逢,那一年,我二十二歲,留學倫敦。」

  嘩,半個世紀以前的事。

  「大戰快要爆發,家人召我返家,途中來到印度,嚮往月夜的泰姬陵,千方百計向英國朋友借了車子,前來此地。」

  少媚微笑,他邂逅了她。

  「在你站的同一位置,我看到了她。」

  五十年前,年輕女子夜半單獨出遊,真是聞所未聞。

  「看仔細了,發覺她是歐亞混血兒。」

  「她一定長的很美。」

  「是,在月色底下,清麗一如仙子。」

  少媚覺得老先生感情豐富,在今日,男生可不會這樣珍惜女生,少媚從未聽過她那些異性朋友把她尊稱為仙女。

  老先生說下去:「我倆攀談起來,她的聲音低沉迷人,有股難以形容的魅力。」

  少媚說:「讓我猜,你們後來——」

  「沒有後來,」老先生打斷少媚的猜測,「我們只見過那一次。」

  「什麼,你沒有問她拿電話地址?」

  老先生苦笑,「我多希望彼時有傳真機與國際直撥長途電話。」

  怪不得盪氣迴腸,原來彼此失去聯絡。

  老先生說:「我們談到了愛與恨,戰爭與和平。」

  少媚驚訝,「沒有提到泰姬陵嗎?」

  「有,我認為建築泰姬陵的動力是愛情。」

  「正確。」

  「她認為真正的愛必須廣泛施予,一個君主的首要責任是愛民若子,不應自私奴役人民費時耗力數十載為一妃子建造陵墓。」

  「呵,」少媚更為詫異,「她竟有這樣胸襟。」

  「當時我亦十分驚奇,畢竟,在那個年頭,一般女子甚少理會家庭以外的事。」

  少媚起了疑心,「她是誰?」

  老先生微笑,「你很聰明,你已猜到她一定是個人物。」

  少媚問:「你不願意說出她的名字?」

  「她並沒有把姓名告訴我。」

  啊,更加神秘了。

  「我們談到即將爆發的太平洋戰爭,她告訴我,她喜愛和平,她對戰爭厭惡之情畢露。」

  少媚立即問:「她是哪個國家的人?」

  老先生不語。

  「她可是日本人?」

  老先生低下頭。

  「怪不得你不去問她姓名地址!」

  老先生頷首,「是,那時日本對中國的侵略野心已經表露無遺,我們是敵人。」

  「既是日本人,有何資格談到和平?」

  「可是我卻深信她的哀傷是真實的,她毋需騙我。」

  「不予置評,我對這個民族有極大的偏見。」

  老先生唏噓,「天色漸亮,我們必須話別。」

  是的,天色已露魚肚白。

  少媚終於歎口氣,「你們有點難捨難分吧。」

  「是,我們各有任務,她需要返回東京受訓。」

  少媚揚起一角眉毛,「這個少女,到底扮演什麼角色?」

  「她說,日後,我或許會聽到她的名字。」老先生惆悵無比。

  少媚有點不耐煩,她從來對日本人無好感,「她不是沒有名嗎?」

  「她說她有個代號。」

  「那又是什麼?」

  「東京玫瑰。」

  少媚怔住,她雖年輕,也聽過這個代號,二次大戰期間,東京玫瑰不住以流利英語作無線電廣播,勸盟軍投降,盟軍視她為頭號間諜。

  老先生這時說:「這位小姐,很高興認識你。」他轉身離去。

  少媚忍不住揚聲,「噯,噯,慢走,請問你又是誰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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