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亦舒 > 美麗的她 | 上頁 下頁 |
三十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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英莉的稿酬因此加了又加。 但是她時常困惑。 到了今天,這種困惑,已經使她情緒相當不愉快。 她回答老總:「王夫人這種人,其實是社會的寄生蟲。」 「不要太偏激,一種米吃許多種人,明天你還要出差。」 對於這種粉飾太平,隱惡揚善的文字工作,英莉已覺得厭倦。 第二天的對象,是一位著名政客。 他對著劉英莉發表十分慷慨激昂的演講:「眼光要放得遠大,目前的些微犧牲不算一回事,青年們不要怕,向前沖,沖上去……」 英莉看著西裝筆挺的他,忽然忍不住問:「你會不會叫令郎也沖上去?」 政客尷尬了:「小兒才十歲。」 英莉忽然又問:「那麼,八年後的他會不會在你鼓勵之下沖上去,抑或,持正統英國護照的閣下一家毋需作該種衝刺?」 政客呆視英莉。 這個不懂事的小記老,不識抬舉,撥出寶貴時間給她,不外是想利用她作廣大宣傳,誰叫她獨立思考,故意刁難? 英莉說下去:「我們華人有句話叫以身作則,李先生你入英籍太久了,恐怕已經忘記。」 她站起來告辭。 回到報館,老總鐵青著臉看著她,看樣子李政客已經投訴過。 「劉英莉,你沒有毛病吧。」他責問她。 英莉抱怨:「李某口是心非,利用群眾做他政治木錢。」 「小姐,這根本是互相利用的世界,你又不是昨天才出生的,你的責任是有聞必錄,讀者自會分別真假。」 英莉說:「我不寫他。」 「喂,你擔任這分工作已有兩年,一向不聽見你表示不滿,最近是怎麼一回事?」 不知恁地,廿二歲生日之後,似有人喚醒她的更知。 老總見她不出聲,勸她:「看不過眼,做憤怒青年,憑一股濁氣辭掉工作,連寫真話說真話的機會都失掉,豈非更為不智?」 「下次給我一個較可愛的訪問對象。」 英莉暫時屈服。 她又想起在夢中許過的生日願望。 下班,與玲玲訴苦。 玲玲說:「有收入有開銷,還有隨時不寫的自由,不算苦了。」 「你那份工作呢,比我這份強吧。」 「開玩笑,天下烏鴉一樣黑,稍有良知,都做不下去,只得同流合污,可悲的是,我居然混得如魚得水。」。 「你在商界,努力替老闆賺錢即可。」 「你想想人人唯利是圖,利欲薰心,臭不可當。」 英莉被她說得笑起來。 「炒賣過三五七層樓宇,略嘗過一點甜頭,便一本正經說起地產物業的潮流,只有他的看法最聰明正統,其餘的人,全是蠢材,不是得物無所用,就是有錢不會花。」 英莉說:「我也認識這種人,敝報財經版有專欄專門教人家怎麼發財。」 「撰文那人發了財沒有?」 「當然沒有,不然還寫呢,他只是教人發財。」 「不得了,我同你再憤世嫉俗下去,會被人用石頭扔死。」 玲玲趕著上班去。 也許是工作過勞,生出厭倦,也許最好放假,休息、玩耍,再從頭來過。 老總說:「你看,這篇政客訪問還不是逼出來了,寫得不賴,最後一段形容得逼真貼切,又有諷刺意味:『一個人有如此崇高信仰已經值得尊重』,多妙。」 肉麻透頂,原作者給文章下評論。 那個晚上,英莉匆匆進入地下鐵路站,一抬頭,就知道自已又回到同一夢境裡去。 地鐵站燈光雪亮,英莉過去,看牢那少女,「你是誰,你幾乎害我丟掉職業。」 那少女笑笑說:「我替你預備好了。」 「這次又怎麼樣?」英莉無限好奇。 「你可以再許一次願。」 「好,」英莉乾脆地說:「我要讀者迷上我的文字,寫得再壞也受歡迎。」 那少女只是笑。 英莉先求題材永不乾涸,再求一枝筆有良知,現在又希望文字備受歡迎。 越來越貪婪。 第二天,她醒來,聳聳肩,同自己說:再做這個夢,大抵要去看心理醫生。 她來不及詳自的夢,便趕去採訪一個青年畫家。 這畫家被視為畫壇瑰寶,據說是畫壇唯一的新希望,直被捧到雲端上。 英莉還是第一次看他的畫,在展覽館才兜了一個圈子,已經深感震盪,不,不是因為太好,而是因為太差,十幅畫中,十幅抄襲。 這,這是抄畢加素立體派,這,這是抄米羅,那是抄查高爾,還有,連梵高都不放過,裝模作樣,統共沒有自己的風格。 英莉驚得呆了,竟會有這樣的畫風畫格。 那畫家一本正經走到英莉面前來說:「許多人,不停重複自己,一個題材,重用百多次,我不屑為,我每張作品,都不同題目,都新鮮可貴。」 英莉笑,拍拍他肩膀,「你的確不必抄襲自己,你把所有古典名著統統抄一次,占為己有即可。」 那畫家臉上變色,英莉趁他喊打之前逃之夭夭。 唉,這種訪問還怎麼寫得下去,不如學寫小說,默默創作,滿足感更大。 難以下筆。 英莉一直搔頭。 同事們看到她那種痛苦的樣子,不禁笑起來,勸道:「劉小姐,不是篇篇文章都要得獎傳世,大部分只是供讀者茶餘飯後消遣消遣而已。」 英莉無奈地說:「各位誤會我心懷叵測了,我只希望讀者茶餘飯後不要看得作嘔而已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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