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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十一


  「你做功課還來不及呢,各歸各好得多。」

  他一味拒絕妹妹的好意。

  新居在山上,占地半畝有多,後園是綠帶,無人居住,山坡之下,是一條溪澗,自欄杆俯視,流水淙淙。

  明珠略覺腳軟,「這是萬丈深淵!」

  年輕人笑,「是,一失足就成千古恨。」

  明珠變色。

  年輕人說下去:「而這條澗,就叫迷津。」

  明珠疑惑地看著她兄弟。

  「誰要是誤墮迷津,那真是九死一生。」

  明珠連忙退入屋內,「那個深谷,有誰失足摔下去,過若干年,也就羽化登仙,與天地共壽,誰還找得到他。」

  年輕人頷首,「將來我失蹤的話,這是一條伏線。」

  他哈哈大笑。

  明珠問:「我如何找你?」

  「像從前一樣,有事我會現身見你。」

  明珠歎口氣,「好,好,好。」

  新居裝修完畢,明珠去看過,不由得稱讚一句好品味。

  屋子非常空,除所需品之外,並無裝飾。

  明珠想借電話用,年輕人說:「到汽車上去打,這裡沒有電話。」

  「那,你怎麼同人聯絡?」

  「我已毋須與人聯絡。」

  明珠啼笑皆非,「將來這屋子有了女主人,還不是每間房間裝一分機。」

  年輕人回答得很快,「這生這世,我將獨居。」

  明珠納罕,「這是一項很嚴重的誓言。」

  年輕人不再解釋,他悠然躺在繩網裡,看著藍天白雲。

  人是那樣複雜的一種動物,想瞭解對方根本是不可能的一件事,沒有瞭解,又不能相處,倒不如獨身。

  在這裡躲起來療傷,最理想不過。

  年輕人受了傷?正是,連他自己都意外了,他一直不相信他會對她產生那樣濃厚的感情,而結果要倉猝逃亡。

  導演知道了,一定會說:「你真傻,只有客人誤會你們有真情,哪有你們誤解客人的意思,還虧你在這行業裡打滾這些年。」

  是她精湛的演技感動了他。

  至今年輕人不相信她要騙他,她欺騙的對象本是她自己。

  說到頭,他有何損失?他擺明是一個零沽時間與感情的人,偶然做了一次批發生意,一時大意,點錯了貨,因此覺得心痛。

  比方得如此理智,一切都像是過去了。

  過些日子,他在商場內選到鋪面,開了一間小小理髮店,請了兩位師傅幫忙,他自己一天只去巡一次,生意不太好,可是不用賠太多。

  他在店裡做杯咖啡,看看賬簿,倒也逍遙,有時間自己也理個發,刮個鬍鬚。

  一日,一位華裔女士走進來問:「可招待女賓?」

  年輕人抬起頭來,愣住,那位太太約三十余年紀,皮膚白皙,沒有化妝,只抹了一點口紅,也早已糊掉,雙手大包小包,像剛購物出來。

  她那種心不在焉,略帶倦容的神情有點像碧如。

  年輕人的聲音轉為溫柔,「請坐,要茶還是咖啡?」

  她問:「有無日本玄米茶?」

  「你是日本人?」

  「不,我來自臺灣。」

  他給她斟一杯香茗,看著師傅把她的長發自頭頂松下。

  碧如也有一頭那樣的長髮,太長太濃,襯得面孔更小更蒼白。

  這是理髮店,東家看著女士們梳妝是十分自然的事。

  「只修掉兩公分嗎,要不要剪短?看上去會年輕得多。」

  女士卻笑說:「我並不想看上去比真實年齡更年輕。」

  年輕人立刻知道他看錯了,不,她不像碧如,她的信心充斥,這是個堅強的女人。

  她問:「那碟子上是松餅嗎?」

  「是。」

  「給我一隻,我餓壞了。」

  年輕人笑著用碟子盛點心給她。

  他到過外套,剛欲離去,那位女士問:「店名最後一字怎麼念?」

  「嬝,讀音鳥。」

  「何解?」

  「輕盈柔美的意思。」

  那位女士頷首說:「沒想到外國還能見到這樣文縐縐的店名:美嬌嬝,多特別。」

  「謝謝你。」

  「你那麼年輕,不似有中文底子,是長輩的好主意吧。」

  「正是。」

  女士笑,看著鏡內情影,「劉海這邊好似長了一點。」

  年輕人知道店內已無他的事,悄悄退出。

  看著自己的足尖,年輕人訕笑:竟如此多情,還念念不忘碧如。

  一條街上都是露天茶座,不少年輕人坐在那裡待店,他是行家,一眼看就認出他們是什麼樣的人。

  有些較為潦倒的,借咖啡廳的公共衛生間洗把臉,換件衣服,就出來兜生意。

  他們穿得十分暴露,小背心緊得不能再緊,展示手臂上肌肉,太陽眼鏡用來遮住憔悴雙目。

  全世界都有這個行業,歐陸比美洲更多,整個巴黎與羅馬都是這一類年輕人,滿街遊蕩。

  他是唯一能上岸的那個吧。

  年輕人駕車回家去。

  推開門,看見明珠正在做面。

  「門都不鎖就出去了,」她抱怨,「也真放心。」

  「這屋裡連電視機也無,誰來。」

  「你不關心新聞?」

  「世上有什麼好新聞。」

  明珠歎口氣,「這話倒是真的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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