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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四


  他舉起手臂,用袖子抹去笑出來的眼淚。

  好久沒這麼做了,只有在極小的時候,才會用衣袖當手帕楷面孔上的淚痕汗漬。

  再不長大,還待何時?

  「明天可以出院。」

  年輕人點點頭,他自斟自飲。

  「約三個月後,證件可以出來,我們可以遠走高飛。」

  可是,禁錮一個人的,不是環境,而是他的心態。

  他開了第二瓶酒。

  「看護沒有發覺?」

  一個人要是有心隱瞞事實,那是一定會成功的。

  「好像我們在慶祝什麼似的。」

  年輕人喝完了兩瓶酒,「有誰問我世上什麼最解渴,我會說,是香檳。」

  她看著他。

  「我有點事要出去辦,明早來接你出院。」

  「孝文。」她叫住他。

  他轉過來,說實話,她的臉真有點可怕,青腫不止,縫過針處黑線打結像蜈蚣的腳。

  可是使年輕人打冷顫的卻不是她的臉。

  人心叵測,才最可怖。

  「你會回來吧。」

  不知怎地,她心虛不能肯定。

  他溫柔地答:「當然。」

  他駕車回去。

  這次,他沒有回自己的住宅,電梯一直駛到頂樓,可是門沒有打開,那需要一把特配的鎖匙才能做得到。

  他按下通話器,「找張志德。」

  「是誰?」

  「熟人,我叫石孝文。」

  對方停一停,但像是早有心理準備,知道年輕人會找上門去,他竟笑哈哈地說:「久聞大名,如雷貫耳,大駕光臨,不勝榮幸。」

  啪地一聲,電梯門打開。

  年輕人看到一個寬大大理石玄關。

  接著一把聲音說:「請進來。」

  年輕人伸手推開大門,躍進眼裡的是整個海港的景色。

  啊,這個單位才是全幢大廈最好的一間,由此可知張某在她心目中地位是何等重要。

  擺設佈置簡單而華麗,一個人自屏風後轉出來,「你就是大名鼎鼎的中國人?聞名不如目見,真人比照片好看得多,攝影機待你不公道。」

  年輕人鎮定地轉過頭去。

  他看到一個皮膚淺褐色的年輕男子,他穿著淺米色的麻衣褲,大眼睛黑白分明,眼角邊用染料抹過,雙目水靈靈,年輕人到這個時候才知道他有印度血統,張志德是個混血兒。

  年輕人一言不發,凝重地看著他。

  張氏渾身散發一股妖異的味道。他揚起細而長的眉毛,「你終於來了。」

  年輕人沒有表示。

  他個子不大,可是不容小窺,這是一個厲害腳角。

  他笑問:「你想與碧如遠走高飛?」

  年輕人說:「請高抬貴手。」

  「中國人,你是吃哪一行飯的?此話應該由我來說。」

  年輕人忍不住,「你何故害苦他們一家三口,要什麼條件不妨說明,自此之後各自生活。」

  「你代碧如說項?」

  「不,她不知道我來。」

  「你想獨佔李碧如?」

  「不,」年輕人說,「我與她不過是賓主關係,服務期滿,各不相干。」

  張志德笑笑,「我不相信。」

  「你的仇恨使你不能好好享受你已得到的一切,你想想對不對。」

  張志德凝視年輕人,忽然笑了,十分嫵媚,「可是,你又不知我與李家的淵源。」

  「願聞其詳。」

  「你有時間嗎?」

  「可以奉陪。」

  「請坐下來,喝一杯茶。」

  立刻有傭人捧出香稠濃郁的印式牛奶紅茶。

  年輕人沒有去碰那飲料,他還記得張某曾謀害過他兩次之多。

  對方似有遺憾,「呵,有戒心。」

  年輕人不語。

  「真沒想到,你會願意聽我的故事。」

  年輕人鼻端聞到一股異香,認出這是印籍人士慣于點燃的一種線香,十分甜膩,聞了會渴睡,他站起來,換到長窗前去坐。

  故事開始了,「我母親是中葡混血兒,父親是英印血統,我是名符其實的雜夾種。」

  背境色彩已經這樣豐富,年輕人自問失色。

  「我其實並不姓張,張志德這個名字,還是碧如替我取的。」

  她老是喜歡這種堂而皇之的雙名,志德、偉行,當事人不知如何實踐這麼龐大的寄望,也只得讓人失望。

  「我本來姓史蔑夫,英文名叫卻爾斯,唉,讓我長話短說吧,多年前,我母親是碧如父親的秘書,那時,李耀熊已嶄露頭角。」

  年輕人一愣,真沒想到他們之間關係錯蹤複雜。

  「我母親自幼家貧,掙扎出身,嫁予我父時才只有十九歲,他對她並不負責,我兩歲時他們分手,就在這個時候,李耀熊對她表示好感。」

  張志德恨意漸漸在雙目上升,越是恨,眼睛越是閃亮,年輕人略覺不安。

  「始亂終棄!」他咬牙切齒,「欺騙她,然後丟棄她。」

  年輕人感喟,其實,最終欺騙一個人的,是那人自己。

  「我年紀雖小,還記得母親哀哀痛哭的情形,自此她頹喪得不得了,再也沒有爬起來,不久病逝。」

  年輕人同情地欠欠身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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