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亦舒 > 某家的女兒 | 上頁 下頁
十一


  程鄉訕訕,「一屋是人,吵得很,兩個毛毛蟲一哭,妹妹也跟著哭,保母相互抱怨。」

  呵,叫外甥做毛毛蟲。

  「世上沒有比攣生兒更可愛的生物了。」

  「哈哈哈,不用半夜起身三次餵奶的人都那麼說。」

  站大堂說那麼久,程鄉雙手插口袋,悠悠然,沒有離去之意。

  「我陪你吃點晚餐。」

  夏雨也不想推辭,那十歲念六年級小女孩長大了,煩惱多多,不再快樂,但飯總還得要吃。

  小茶餐廳逐間結業,這一家恐怕也命不長久。

  不知怎地,夏雨叫了一客免治牛肉飯,她記得十歲那年,第一次看餐牌,什麼都不懂,只覺得免治二字有趣,誰知不過是碎肉餅子,好不失望。

  「加一個鳳梨刨冰。」

  「這位小姐,現在沒有這個了,要冰咖啡可好?」

  程鄉忍不住笑。

  女孩子就這樣,有人陪著說笑,胃口好些。

  程鄉把手機裡攣生外甥照片給夏雨看。

  夏雨吸氣,啊,這麼好看的嬰兒!精靈大眼睛已有聚焦點,笑嘻嘻,一臉頑皮相,才三兩個月大,胖得看不到脖子,肥肩肥臂,一身肉孜孜。

  「好玩可是?他們會做出各種惹大人憐愛樣子,像哄臉『抱緊』,嘴巴卜蔔響,好使大人僕心僕命服侍他們,你想想,育嬰是多麼骯髒辛苦工作,若不可愛,誰會甘心情願廿四∕七死捱。」

  夏雨輕輕接下去:「然後長大了,會走路會說話,一把推開大人,有多忤逆便多忤逆,叫父母傷心。」

  「你呢?」

  「我未能跟隨父母移民,我有愧於心。」

  這時茶餐廳高掛牆上的電視又在報告新聞:「案件真相可能永無答案,可知是涉案年輕的一男一女經已喪命。」

  茶客埋頭吃他們的美味晚餐,已不多加注意,民以食為天嘛。接著,電視播放歌唱比賽節目,這件案件彷佛經已完結。

  別人家的女兒,別人的謀殺案,別人的事。

  但程鄉忽然說:「我認識這個女子。」

  啊,夏雨點頭。

  「她曾經到子文公司應徵,每個月不知幾千幾百個年輕男女前來求職,要求機會,留下照片影像履歷,本來已經淡忘,但因殘暴謀殺案又喚起記憶,她甫見面口口聲聲叫我大哥,像是世交,身段極好,願意無上限無底線演出,可是,子文公司比較古板,不適合她發展,不料──」

  一個女子,已不在世上,但在各種不同的人口裡,聽到她的生活片段、死的意向。

  夏雨猜度,這一段時間,洪日應該尚未出發往拉斯維加斯探險。

  「你記得多少?」

  程鄉感慨無比,「此刻連細節都想起來。」

  「你願意把經過告訴我嗎?」

  「你為何有興趣知道?」

  「前車可鑒。」

  「不是每個人有那樣可怕悲慘命運。」

  「最近美國有一個老教授,娶年輕華裔妻子,一日,殺死肢解那女子,把殘骸一塊塊自車上扔到公路。」

  「我的天。」

  「又加國一個留學華裔女生,被男友殺死收匿行李篋扔到河裡,事發前還幫警方四出尋找失蹤女友,接著潛逃,至今還在通緝。」

  「一般的說法是,女子要注意言行。」

  「的確是至理名言,但穿得稍微暴露,或午夜後多喝兩杯,不代表:『來強暴我,殺死我,一切是我該死。』」

  程鄉歉意,「對不起我不是那意思。」

  「一百年前,美國婦女爭取投票權,被扔到牢獄裡,絕水絕食抗議,也有人覺得她們作死、虛榮、貪出風頭,實則無投票權,根本無從自政客處得到合理法律權益。」

  程鄉微笑看著她,這女子是婦衛分子,所以捱了男朋友打,看樣子,她絕對不會原諒那鹵莽男子,想到這裡,程鄉精神一振。

  毫不諱言,他喜歡這女子,這社會還到何處去找一個一聊便大半小時的女伴?

  夏雨伸一個懶腰。

  「我送你回去。」

  夏雨籲出一口氣,「謝謝你。」

  「改天,我把我知道的告訴你。」

  第二天,夏雨陪妮娜去辦手續。

  警員伴隨她們一路指點,兩個年輕女子的手不住顫抖,只覺得冷,互相貼近取暖。

  女警這樣說:「希望你們只記得她生前巧笑倩兮。」

  妮娜淚如雨下,那即是見最後一眼也不可能。

  她倆離開那幢可怕的建築物。

  夏雨低聲說:「來日我也不要任何人瞻仰。」

  「你說什麼!」

  「真的,有什麼好看,要看趁早,現在趁年輕力壯美貌就該來看。」

  「我聽著就傷心。」

  「我們逛街買冬季衣物,做人的竅巧是強顏歡笑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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