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亦舒 > 玫瑰的故事 | 上頁 下頁 |
八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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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喝下午茶的時候,老莊來了。我聽到車子引擎聲出去迎他,見到他不由喝一聲彩:沉鬱的面孔,早白的鬢角,整齊的服飾,溫文的態度,他如果不認是英俊小生,我頭一個不依。 他見到我微笑,「她來了?」 「來了。」我低著頭說。 莊拍拍我的肩膀,「別怕,有我在。」 「跟我來。」 我帶他進屋子。 爹一見老莊,馬上迎出來跟他握手。 玫瑰正與小姐姐說話,聽到有客人來便回過頭,莊的手尚在爹手中,遠遠看見玫瑰,便呆住了,他的臉變了一種奇怪的青色,絲毫不覺自己失儀。 玫瑰看見一個陌生人這樣瞪著她,她也怔住了。 我連忙上去解圍,「老莊,你想加薪水,就直說好了,何必抓著我老爹的手吞吞吐吐?」 莊那種鎮定的姿態完全消失,他退後三步,臉色灰白,跟我說:「震中,請跟我到書房來。」 我幾乎要扶著他走這短短的幾步路。 關上書房門,他呆了相當久的一段時候。我以為他不舒服,連忙替他斟酒,叫他躺在沙發上。 「有什麼事?」 「沒什麼事。」他像是恢復過來了,「我突然提不上氣來。」 「休息一會兒再吃飯。」 「不,震中,我想回去。」 「真的那麼壞嗎?」 「找個醫生看看。」 「要不要我送你一程?」 「不用,向你父親道歉,我自這裡長窗出去便可以。」 「遲些我回來再見。」我說。 他點點頭,去打開長窗。 「老莊。」我叫住他。 「什麼事?」 「她是否值得我為她發狂?」 莊國棟看向我,眼神中充滿憐惜、同情、痛苦、惆悵、心酸…… 莊說:「震中,可憐的震中,可憐的我。」他打開長窗去了。 小姐姐進來,「震中,國棟呢?」 「他不舒服,去看醫生。」我說。 「你呢?」她說,「我覺得你們兩人都有點怪。」 傷心人別有擁抱。 小姐姐坐下來,「美人這回事……如今我相信了。」她怔怔地說。 那頓飯我吃得味同嚼蠟。 想愛她,不能愛她,避開她,又想見她,見到她,還不如不見她,我又想逃離她。 父親認為我精神恍惚,非常詫異,我再也沒有話說,便告退了。 玫瑰吃得很少,她說是累。 回到莊的公寓,我打開門進去,看到他女友臉色鐵青地走出來。 她並不睬我,一別頭就走掉。莊在看電視。 「怎麼了?」我問。 莊的眼睛仍然留在七彩卡通上,正轟轟烈烈地在演大力水手。 「莊,」我說,「怎麼了?」 莊說:「我告訴她,我從來沒愛過她。我愛的,一直是另外一個人。」 「你不是改頭換面,要做個新人嗎?」 「我錯了,她仍然控制我的靈魂。」莊簡單地說。 說完他就全神貫注地看大力水手,不再出聲。他緊閉著嘴唇,臉色非常壞,但一雙眼睛卻閃亮得像一頭野獸,我覺得奇怪,但自顧不暇,顧不得那麼多。 我說:「我還是去巴黎,聽你的勸告。」 他不再回答我。 我收拾衣物,提起只輕便的箱子,摸摸袋中,餘款無多,因此在老莊抽屜中,取了疊鈔票。 我臨出門跟他說:「我借了你三百磅,現在就搭夜船去巴黎,我看我倆難兄難弟,分頭腐爛比較好些。」 我也不知道他有沒有聽見我說些什麼。 我開了那輛隨時會散的福士坐氣墊船到寶龍,然後南下巴黎。 到巴黎時天快亮了。我跑到聖母院去祈禱。 如果在香港,你的心能碎成一百片,那麼在巴黎晨曦中的聖母院,你的心可以碎成一千片了。 我租了旅館,就住在那裡,專等爹爹與玫瑰走。每日早上坐在塞納河的「新橋」邊發呆,聽金髮女郎們的絮絮細語。 錢花光了,打電話給姐姐們求救,她大聲叫道:「羅震中!你在地球哪一個角落?」 我說:「巴黎。而且我的錢花光了,花都的花也不再芬芳了。」 「爹找你,請快回來。」小姐姐說。 「他還沒走?」我意外。 「有點意外,留下來了。你快回來,有要事。」 「那麼多要事,一年三百六十五日羅家都有要事,我才不信。」 「羅震中,你敢不回來!」 「好,我回,我回。」 我又開著那輛老爺車回到倫敦。 大船經過多佛海峽,風嗚嗚地吹,深紫色的天空,海鷗啞啞地低鳴,我幾乎想連人帶車一齊駛下黑色的海水,從此消失在世界上。 但是我沒有那麼做,我沒有勇氣。 我回到倫敦,站在父親的面前,做他的乖兒子。 父親果然有要事尋我。 他開門見山地說:「震中,我有要事得回香港,我要你照顧你繼母。」 我抬起了頭。 父親咳嗽一聲,「震中——」仿佛有難言之隱。 「什麼事?」我忍不住,「為什麼你倆不是一起回去?」她早早離了我跟前,我好安居樂業。 「她不肯回香港。」父親說到此地為止,歎口氣,站起來走開。 我問大姐:「怎麼回事?他倆吵架?」 「不是吵架,她跟你好友莊國棟有點曖昧。」大姐跌足說。 「什麼?」我兩隻耳朵幾乎掉了下來。 「莊國棟,」大姐說,「他們倆個天天都約會。」 「他瘋了。」 「我也這麼想。」大姐姐說,「他要找女朋友,一卡車一卡車的隨他挑,怎麼會發生這種事?父親再也不能與後生小輩去談判,你去把這件事弄清楚。」 「我?」我退後了一步。 「你怎麼樣?」大姐姐惱怒地說,「你父親養了你千日,用在一朝,你不願出力,還囉嗦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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