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亦舒 > 玫瑰的故事 | 上頁 下頁
六四


  黃太太在一邊說:「她旁騖甚多,不打緊的,又是個時常走動的人,她要見太初,自然見得到。只是太初——你捨得香港這一切繁華?」她攤攤手。

  「我不捨得,」太初老老實實地說,「我喜歡夏天坐船出海,我喜歡這些舞會,我也愛穿美麗的衣裳,戴精緻的首飾,但比起這些,棠哥哥更為重要。我跟他慪氣的這些日子裡,並不開懷,我不爭氣。舅母,我無法成為香港上流社會的名媛,我應付不來,我覺得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,像回去念滿學分畢業,像跟棠哥哥結婚,住在一間大屋子裡,養五個孩子,每個孩子養一隻貓。舅母,我想我像爸爸,我永遠不會成為第二朵玫瑰花,我想我是一株樹。」

  大家呆呆地聽著。

  我的房門慢慢推開,出來的竟是溥家敏。

  我想問:「房裡到底還有誰?」但一切已不重要了,我已明白太初的心,最重要是她不變的心。

  太初說:「每件事都要付出代價,天下沒有白白得來的東西。在太太這裡,我的代價是失去自己與失去棠哥哥,失去其中一件都不可以,何況是兩件。不,我不能同時沒有棠哥哥又沒有自己。」

  太初挺了挺胸膛,「我們回美國,這裡留給太太,她適合這裡。」

  舅母抬頭看見溥家敏,輕輕跟他說:「你明白了吧,我跟你說過,太初是她自己,太初不是玫瑰的影子。」

  溥家敏臉色蒼白,失魂落魄地站在一角。

  舅母說:「家敏,你現在清楚了吧?」

  溥家敏低下了頭,看到那麼英俊的男人,臉上有那麼憔悴的表情,真叫人難過。我再比我自己刻簿十倍,也說不出諷刺的話。

  太初開口:「我也想這麼說,其實溥太太是最適合你的人——」

  黃太太朝太初丟一個眼色,太初不出聲了。

  溥家敏的臉轉過去,並不出聲,隔了很久很久,我們都難過地看著他,他把頭轉過來,輕輕說:「諸位,我想我要回去了。」

  黃太太說:「我與你同走。」

  他倆打開門就走了。

  我與太初緊緊地擁抱在一起,也顧不得那麼多,就當老媽的面,表示親密。

  我低聲說:「許多人把戀愛、同居、結婚分為三樁事來進行,各有各的對象。但太初,我們是幸運的,我們又戀愛又同居又結婚。」

  太初依偎在我胸前。

  「最主要的是,」我說,「我們承認自己是弱者,何必要試練自己?我們情願活在氧氣箱中一輩子。」我問太初,「是不是?」

  沒過多久我們就結婚了。

  婚是在香港結的,太初穿著糖衣娃娃似的禮服,雪白的紗一層一層,頭上戴鑽石小皇冠,低胸,胸脯上掛一串拇指大的珍珠項鍊,真怕珠寶壓得她透不過氣來。

  然而她是那麼美麗,娶妻若此,夫複何求。

  給她一根魔杖,她就是卡通神話中的仙子。

  一到註冊處,人人的目光降在她身上,不能轉移,目瞪口呆。

  父母笑得心花怒放,兩老擠眉弄眼,無限得意。

  可是當我丈母娘出現的時候,呵,大家的心神都被她攝住,不能動。

  她不過是穿著一件月白色的絲棉旗袍與一件同色貂皮外套,臉上有股凝重的光輝。她依靠在羅爵土身邊,眼睛卻朝我們。

  我們都愛她,就當她是件至美的藝術品,心中並無褻瀆之意。

  我傾心地看著太太,這個偉大的女人,美了這麼些年,還不肯罷休,轟轟烈烈地要美下去——怎麼辦呢?

  這似乎不是我們的難題。

  黃振華興高采烈地發著牢騷,「好了,太初的畫展下個月開了,是沒問題,可是畫家本人卻不在香港,有沒有更別出心裁的事?」

  隔一會兒:「如今的年輕人太懂得享受,根本不想競爭與接受挑戰。」

  又說:「記者們都聞風而來……」

  觀禮的人都有數十個,都擠在一間宣誓室中,熱鬧非凡。

  好不容易簽了名,滿頭大汗地擠出註冊處,黃振華說:「預備了一個小小的茶會,勞駕你們移一移玉步。」

  我與太初面面相覷,只得登了車,跟著去。

  那個「小小的茶會」,客人有五百名以上,衣香鬢影,太初換了準備好的衣裳,偷偷告訴我「我很累。」

  我連忙警告她:「你可不准問『完了沒有』,據說宣統皇帝坐龍廷的時候,一直說累,太監安慰他說:『快了快了,完了完了。』清朝可不就完了?你當心你嘴巴。」

  太初彎下腰笑。

  我吻她的臉。這太初,是大學時期的太初,我的太初。

  等到客人滿意地離去,我們真是筋疲力盡。

  太初拉著「可宜」的裙子就往椅子一坐,腳擱茶几上。

  我看到她鞋子,跳起來,「球鞋!原來你一直穿著球鞋?」

  「不行啊!」我叫,「我的腳如穿高跟鞋站那麼久,簡直會破掉。」她呼呼地笑。

  我過去呵她的癢,兩人倒成一堆。

  黃太太見到,歎氣說:「一萬八千元一件衣裳,就那麼泡了湯。」

  我扶太初起來,出力一拉,袖子上「撕」地一聲,不見一半,我們又笑。

  黃太太笑說:「啐,啐,回去聖荷西穿球衣球鞋吧。」她實在是替我們慶倖。

  可是溥家敏呢,一整天都沒見到溥家敏。

  「他沒有來。」黃太太輕描淡寫地帶過。

  啊,溥家敏真是千古傷心人。

  因為心情太好的緣故,我憐愛我的仇敵。

  「他怎麼了?」我問道。

  黃太太微笑,「每個人活在世界上,總有一個宗旨,否則如何過了一個沉悶的日子又一個沉悶的日子,有些人只為卑微地養妻活兒,有些人為升官發財。而溥家敏呢,他為追來一段虛無縹緲的感情,你們為他難過嗎?不必,他不知道在這裡面得到多少痛苦的快感,這簡直是他唯一的享受,放心吧。」

  黃太太簡直是一具分析感情的電腦,什麼事經她一解釋,馬上水落石出,我開始瞭解到黃振華的痛苦。

  太初是最適中的,她性格在她母親與舅母之間。做女人,能夠糊塗的時候,不妨糊塗一點,靠自己雙手打仗的時候,又不妨精明點,只有太初具這個本事。誰能想像黃玫瑰有朝一日坐寫字間呢?又有誰相信黃振華夫人肯一心一意靠丈夫呢?但太初真的能文能武。

  得到太初,真是我畢生的幸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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