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亦舒 > 玫瑰的故事 | 上頁 下頁 |
六〇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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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是因打了溥家敏?」他笑問。 「我不想多說了。」 「好,明天見。」他重重放下電話。 我要自己出去打天下,等到稍有眉目,才娶太初過門,如果一輩子當個小公務員,那就做光棍好了,沒有本事,娶什麼老婆。 我側身躺在床上,臉枕在一隻手臂上,真希望太初打個電話來,只要她給我機會,我願意向她認錯。當年我們在大學宿舍,每個週末,都這樣子溫存,不是看書,就是聽音樂,從來沒曾吵過一句嘴,那時的太初,是我的太初,我鼻子漸漸發酸,心內絞痛,眼睛發紅,冒起淚水,我把臉埋在手臂彎中。 母親敲門:「電話,棠華。」 我用袖子抹了抹眼淚,去取起聽筒。 母親看我一眼,欲語還休,搖搖頭走開。 那邊問:「喂?」 是太初的聲音。 「太初——」我如獲救星般。 她笑,「我不是太初,棠華——」 「你當然是太初,太初,」我氣急壞敗,「太初!」 「我是羅太太。」 「是太太!」我呆住了。 「是。」她輕笑,聲音在電話中聽來跟太初一模一樣,分不出彼此。 我作不了聲。 「你幹嗎打溥家敏?」她還是笑。 「全世界人都擁著溥家敏!」我一發不可收拾,「如果我可以再做一次,我願意補多一拳,我吃官司好了。太太,他到底是什麼人?非親非故,為什麼老找我麻煩?我受夠了這個人,我不要看見他。絕對不要!」我揮拳,異常激動。 羅太太靜靜說:「你妒忌了。」 「不是,太太,你聽我說,我不是妒忌,你們都夾在一起欺侮我,你們霸佔了太初全部時間,聯合起來對付我,想我知難而退,」我大聲說,「但我決不退縮!」 我說完了,隔了幾秒鐘,聽見羅太太在電話那一邊鼓掌,「好,說得好。」她稱讚。 這麼美的女人居然這麼具幽默感,我的臉紅了。 「你總得幫幫我,太太。」 「我不幫你幫誰呢,然而你出手傷人,太過理虧,君子動口不動手呵。」 「總比那些卑鄙小人暗箭傷人的好。」 「噯,誰是卑鄙小人啊?」她輕輕地問。 羅太太真是,幾句話,我的怒氣便消了,只是作不得聲。 「你過來,我請你吃飯。」她說,「你不能老把我們當仇人。」 我不響。 「我開車來接你吧,」她仿佛在那邊輕輕頓足,「罷罷罷,我半小時後到你家。」她掛了電話。 我就像吃了一帖十全大補劑似的,個個毛孔都舒服熨帖起來,過去那些日子裡受的怨氣,竟也不算得什麼了,凡事有個出頭的人才好,現在羅太太把這件事攬到身上,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? 我穿好衣服在樓下等羅太太,她非常準時,開一輛白色日本小車子,來到門口停下。 我迎上去。 她側側頭,斜斜向我看一眼。 我坐在她身邊。 她輕輕搶白我:「看樣子你要把黃家的親友全揍一頓才高興?」 我響也不敢響,俯首無言。 「你向你舅舅辭了職?」羅太太問。 我委曲地說:「是,是,我不想借他的蔭頭,同事說我是皇親國戚,我要憑真本事打天下。」 羅太太歎口氣:「人家說什麼,你就信什麼?你自己一點主意也沒有?我說你像頭驢子,你信不信?」 「信。」我據實說,她說的話哪還有什麼商榷餘地。 她忍不住笑出來。 羅太太今天又穿一件黑衣裳,料子柔軟服貼,腰間都是皺折,也不知是什麼名牌子。脖子上一串指尖大圓潤的金珠,那晶瑩的光暈微微反映在她臉上,她那象牙白的皮膚益發潔淨美麗。頭髮挽在腦後,髮髻上插著一把梳子,精光閃閃。鑽石鑲成一朵花的模樣,如此俗的飾物,戴在她頭上,忽然十分華貴好看,羅太太真有化腐朽為神奇的力量。 羅太太都這種年紀了,尚有這般容貌,難怪溥家敏要死心不息地在她身邊幽雲似的出沒,企圖在太初的身上尋覓她母親的過去。 然而羅太太最大的萬有引力尚不是她的美貌,而是她的溫柔。 她對我說:「你別急躁,我帶你到我自己的家去,請你吃飯,你有什麼話,可以慢慢對我說。」 「你自己的家?」 「是,我自己有一幢老房子,」她很為得意,「是老得幾乎要塌下來那種,三千多尺大小,隔壁蓋大廈,想連我這邊也買下來,我不肯,留下它,有時想逃避一下,享受清靜,便去住上一兩天。」 我納悶,難道那白色的平房還不夠清靜嗎,難道舊房子拆了不能再找一層新房子?她有非常稚氣的單軌道思想,尤如一個孩子般。 她將車子駛上半山,停在一條橫路上,我抬頭一看,面前是幢戰前蓋的洋房,寬大的露臺,紫藤花低低地攀出露臺,垂下來,還有一種白色紅芯不知名的花,夾雜其中。露臺上掛著黃舊的竹簾,銀色的鉤子挽起簾子一半,在微風中搖晃,啊,整個露臺像張愛玲小說中的佈景,忽然有人探頭出來,是一個白上衣梳長辮子的女傭人,她聽到車聲引身出來看,這不便是阿小的化身? 我頓時樂開了懷,煩惱丟在腦後。 羅太太笑眯眯地問:「我這個地方,是不是好?」 我一疊聲,「好,好。」 我跟她上樓,她解說:「一共三戶人家,我是業主,樓下兩戶都住老人家,兒女在外國,他們也樂得在這兒享清福。」 傭人替我們開了門,屋內天花板很高,低低垂著古董水晶燈與一些字畫,老式絲絨沙發,一張配搭相宜的波斯地毯,一隻大花瓶內插著大叢黃玫瑰。呵,玫瑰花並沒有老。 我馬上跑去坐在沙發上,攤開了手臂,舒出一大口氣,這地方有股特別的味道,遠離塵囂的。 女傭人倒出一杯茶給我。 羅太太對我說:「到書房來,你有什麼委屈,儘管告訴我。」 委屈,委屈?呵,是委屈。 那間書房非常寬大,一體酸枝家具,一隻青花大瓷盆中放著新鮮佛手,冒出清香,一角是全套最好的音響設備與一疊疊的線裝書,真是別致的對比。 羅太太忙說:「書不是我的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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