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亦舒 > 玫瑰的故事 | 上頁 下頁
四四


  大哥臨走時跟我說:「家敏,家中書房裡的幾隻琴,很值一點錢,不要當爛木扔掉,可以將它去換數輛發拉利地通那蜘蛛型跑車。」他笑。

  我聽在耳中,心如刀割,緊緊擁抱他。

  玫瑰穿著七彩的花襯衫,三個骨開叉褲,梳一條馬尾巴,大圈耳環,熱帶風情,一點沒有傷感。

  大哥笑語:「比起玫瑰,我簡直是黑白新聞片拷貝站在特藝七彩歌舞片身邊。」

  玫瑰笑得前仰後合,咪咪也賠著笑。

  他們終於走了,像一般度蜜月的年輕男女,只是他們沒有將來,他們不會白頭偕老。

  回家途中,咪咪忽然說:「我明白了,我明白為何你那麼瘋狂地愛上玫瑰。」

  我一怔,不出聲。

  「她真是天底下最美麗的女人。」咪咪由衷地說。

  我說:「我也認為如此。」

  「我們之中哪一個人,能夠忠於人忠於自己,又同時勇敢地活下去?無論對誰,她都於心無愧,甚至是方協文,她給他最好的十年,她給他安琪兒似的女兒,」咪咪說,「她從不計算得失,我做不到她所做的十分之一,要我學她,比駱駝穿針眼還要困難。」

  我在心中歎氣。

  我說:「我們幸運,可以在感情領域中兜圈子,有些人單為三餐,從早做到晚,大雨滂淪時擠在密不通風的公路車上,他們更加不能找到機會將偉大的人格發揚光大……」

  我說:「咪咪,人與人是不能比較的,上帝並不公平,生命是一種幻覺,我唯一的年輕有為的兄弟要離我而去了,我束手無策,而公司左側街角的那個老乞丐,他將繼續蹲在灰塵中三十年,求路人施捨一個角子,你能解釋這種現象嗎?」

  咪咪別轉頭,不出聲。

  隔了很久,她說:「家敏,我有孕了,我們第一個孩子將在明年六月出生。」

  「啊——」我在愁腸百結中看到一線曙光,「六月,咪咪,如果是女孩子,我們可叫她六月。」

  「男孩子呢?」她問我。

  「叫小明,小小一點像家明就夠了。」我說道。

  咪咪微笑,「非常好,我們的孩子也不必太聰明,稍微一點點聰明就夠了。」

  「在小處著眼有什麼不好呢?」我說,「做小人物才快樂呢。」

  黃振華夫人顯然不這麼想,玫瑰與家明離開後三天,她便向黃振華提出分居的要求。

  黃振華沒料到有這一著,他震驚至精神極度緊張,無法應付工作,不住地問:「為什麼?為什麼?」

  黃太太維持緘默。

  黃振華咆哮:「你想我也患上血癌,與你摟在一起死,以便證明我對你的愛?」

  黃太太收拾一隻小衣箱要離開。

  黃振華崩潰下來,「更生,求你不要離開我,這是我一生中第二次求人,第一次求的是你,第二次求的也是你。」

  黃太太蒼白地說:「你不明白,振華,你始終不會明白。」

  我與咪咪為了做中間人,跑去坐在那裡聽人家夫妻相吵相罵,無限難過。

  「我知道,你要我對你無微不至,你在開頭的時候就希望我接你上下班,我沒有那麼做,你就記恨,我沒有在約會的地方等你一小時,你就——」

  黃太太抬起頭,看著黃振華,黃振華忽然不說了,他歎口氣,「我在大事上總是照顧你的。」

  「大事?」黃太太說,「幾時第三次世界大戰呢?我肯定到那一天,你一定會帶著我逃難。可是振華,這十年來,上班我一個人去,下班我一個人回來,中飯你沒有空,晚上你有應酬,生了病我自己找醫生。振華,在不打仗沒有大事發生的時候,我要見你的面也難。」

  我低下頭。

  黃太太說:「我仍然是一個寂寞的女人,你的陽光太高太遠,照不到我身上。黃振華,我配不起你,你另覓佳麗去吧。」

  黃振華說:「更生,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人。」

  黃太太說:「冰凍三尺,非一日之寒,振華。」

  黃振華說:「更生,我勸你三思,如果我們都要分開——」

  黃太太不再言語。

  黃振華歎口氣,站起來離去。

  走到門口,他轉過身子來,跟我們無限悲涼地說:「我活得太長了,如果去年死去,我也就是世上最好的丈夫。」

  黃太太仍然不說話。

  直至他走,她不再說話。

  她顯然是下定了決心。

  我只覺失望,他倆甚至不是早婚的兩夫婦,這樣的一對還要分開,不知是哪些人才能白頭偕老。

  咪咪像是洞悉了我的思想,她說:「哦,很多人,要面子的、因循的、懦弱的、倚靠飯票的、互相利用的,家敏,多得很呢,白頭偕老的人多得很呢,有什麼大不了的事,關係破裂了,有一種特製的夫妻牌萬能膠水,粘一粘又和好如初。你少擔心呢,滿街都是恩愛夫妻,孩子們不停地被生下來加強他們的關係。你少擔心,家敏,我們就是最好的榜樣。」

  咪咪哭了。

  那是因為我變心之後她並無勇氣離開我。

  而我,我不能在玫瑰拒絕我之後做到除卻巫山不是雲的境界。

  千瘡百孔的世界,值得哭的事情原是非常多的。

  大哥與玫瑰在三星期後回港。

  玫瑰走出來,大哥用擔架抬出來。

  玫瑰臉色很壞,但是堅強鎮定,眼睛有一絲空洞,她握緊我的手。

  在車子裡她對我低聲說:「他說他愛我,他說他很快樂。」

  我點點頭。

  大哥沒有再開口說話,他一直處在休克的狀態。

  在醫院病房中我們兩夫妻與黃振華三人輪流看守,但是玫瑰一直在那裡。

  她的頭髮梳成兩條辮子,穿件寬大的白襯衫,一條褪色牛仔褲,常常捧著咖啡喝。

  玫瑰的神色非常平靜,很少說話。

  我們知道溥家明不會再開口與我們說話,他的生命已走向終點。

  本來我已經歇斯底里,但是玫瑰的恒靜對我們起了良好的作用,我們也能夠合理地商討家明的身後事。

  星期日深夜,我們奉醫生之命,趕到醫院去見大哥最後一面。

  玫瑰已經有好幾天不眠不休了,她坐在床沿,低下頭,握著大哥的手,將他的手貼在臉邊,一往情深在看著他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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