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亦舒 > 玫瑰的故事 | 上頁 下頁 |
四一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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黃振華暴躁地大喝一聲,「你稍安毋躁好不好?從來沒看見你鎮靜過,三十多歲的人了,又不是沒讀過書,一點點事又哭又叫!」 「振華——」黃太太勸阻他。 咪咪擋住我,「我們準備好了,黃太太,無論什麼壞消息,你快說吧。」 「家敏,你大哥有病,他只能活三個月。」黃振華說。 咪咪退後三步,撞在我身上,「不!」 我只覺全身的血都沖到腦袋上去,站都站不穩,耳畔「嗡嗡」作響。 隔了很久很久,我向前走一步,腳步浮動。我聽見自己問:「大哥,有病?只能活三個月?」 黃太太垂下淚來,「是真的。」 「什麼病?我怎麼一點不知道?」我雙腿發軟。 「他沒告訴你,他一直沒告訴你。」黃太太說,「現在人人都知道了,可是玫瑰硬是要與他結婚。」 「大哥在哪兒?」我顫聲問。 「在家。」黃振華說道。 「玫瑰呢?」我說。 「在我們家。」黃振華說。 咪咪說:「我們回去再說,走。」 坐在車子中,我唇焦舌燥,想到大哥種種心灰意冷的所作所為,我忽然全部明白了。 他早知自己有病。 但是他沒對我說,他只叫我趕快結婚生十個八個兒子,他就有交代了。 我將頭伏在臂彎裡,欲哭無淚。 黃太太嗚咽說:「到底癌是什麼東西,無端端奪去我們至愛的人的性命?」 黃振華喃喃地說:「現在我們要救的是兩個人,玫瑰與家明。」 我也不顧得咪咪多心,心碎地問:「玫瑰怎麼了?」 「她無論如何要嫁給家明,她已把小玫瑰還給方協文,方協文已與她離婚,帶著女兒回美國去了。」 我呆呆地問道:「她竟為大哥捨棄了小玫瑰?」 「是,然而家明不肯娶她,」黃太太說,「家明只想見你,可是你與咪咪一離開香港,我們簡直已失去你倆的蹤跡,直至你們來了一封信,才得到地址。」黃太太累得站不直,「你回來就好了,家敏,我發燒已經一星期了。現在醫生一天到我們家來兩三次。」 到達黃家,我顧不得咪咪想什麼,先找玫瑰去。 推開房門,她像一尊石像似地坐在窗前,泥雕木塑似,動也不動。面色蒼白,臉頰上深陷下去,不似人形。 「玫瑰!」我叫她。 她抬起頭來,見是我,站了起來,「家敏!」她向我奔來,撞倒一張茶几,跌在地上。 「玫瑰!」我過去扶起她。 她緊緊擁抱我,也哭不出來,「家敏。」 我按住她的頭,我的眼睛看向天空,帶一種控訴,喉嚨裡發出一種野獸受傷似的聲音。 咪咪別轉了頭,黃振華兩夫妻呆若木雞似地看著我們兩人。 我說:「玫瑰,你好好的在這裡,我去找大哥,務必叫他見你,你放心,我只有他,他只有我,他一定得聽我的話。」 玫瑰眼中全是絕望,握著我的手不放。 「你先休息一下,」我說,「我馬上回家去找他。」 玫瑰仰起頭,輕輕與我說,「我愛他,即使是三個月也不打緊,我愛他。」 我心如刀割,「是,我知道,我知道。」 黃太太說:「玫瑰,你去躺一會兒,別叫家敏擔心。」 玫瑰的魂魄像是已離開她的軀殼,她「噢」了一聲,由得黃太太抱著她。 黃振華向我使一個眼色,我跟著他出去。 他說:「我們去找溥家明。」 我喉嚨裡像嵌了一大塊鉛,一手拉著咪咪不放。 咪咪眼淚不住地淌下來。 我反反復複地說:「我只有這個大哥——」 到家我用鎖匙開了門,女傭人馬上迎出來,「二少爺,大少爺不見客。」 「我是他兄弟!」 「大少爺請二少爺進去,客人一概不見。」老傭人要強硬起來,就跟家主婆一樣。 我說:「這也是外人?這是二少奶!」 咪咪連忙說:「我在這裡等好了。」 我既悲涼又氣憤,隨傭人迸書房。 大哥坐在書桌前在調整梵啞鈴的弦線,他看上去神色平靜。 「大哥!」我去到他面前。 他並沒有抬起頭來。「你也知道消息了?」 「大哥,你何必瞞著我?」我幾乎要吐血。 「以你那種性格,」他莞爾說,「告訴你行嗎?」 「大哥——」 「後來玫瑰終於還是查出來了,她是一個細心的女子。」大哥說,「瞞不過她。」 「你還能活多久?」 「三個月。」他很鎮靜,「或許更快,誰知道。」 「可是玫瑰——」 「所以你要跟玫瑰說:有什麼必要舉行婚禮?如果她願意伴我到我去的那一日,我不介意,可是結婚,那就不必了。」 「她愛你。」 「我知道。」大哥燃起一支煙,「我也愛她。我們在這種時間遇見了,她給我帶來生命中最後的光輝,我很感激她,」大哥微笑,「我知道自己活不長了,因而放肆了一下,把她自你手中搶過來。家敏,你以為如果我能活到七十歲,我會做這種事嗎?」 「你早知道了。」我說。 「是,我早知道,我也知道你愛她。家敏,但我想你會原諒我。」他若無其事地說。 「醫生說了些什麼?」我傷痛地問。 他拉開抽屜,「資料都在這裡,你自己取去看,我不想多說了。」 「玫瑰想見你。」 「我不會跟她結婚的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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