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亦舒 > 玫瑰的故事 | 上頁 下頁
三九


  「他這個人就是麻煩而已,是個很窩囊的傢伙,不見得有危險。」

  大哥轉變話題,「我們不說這些事,你也好久沒見玫瑰了,她一向待你如兄弟的,你就把新弟婦帶出來見一見她。」

  待我如兄弟?我沉默,大哥,你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。

  「家敏?」

  「是,就明天中午好了。」我說。

  我提起皮箱打道回黃府,黃太太代我檢查,她問:「怎麼全是毛衣沒褲子?」

  我那可憐的頭靠在窗口不出聲。

  無線電中又在播老好洛史超域的曲子:

  我不欲談及
  你如何粉碎了我的心
  我的心
  我的老心——

  我輕輕地問:「誰開了無線電?」

  「我。」黃太太放下毛衣。

  第二天中午,黃家全家、我們兩兄弟,以及咪咪一起午飯。

  咪咪大方鎮靜得令我佩服,淡淡地、一派泰山崩於前而不動於色的模樣,直至她看到玫瑰,她與我一般地呆住了。

  玫瑰已不再戴孝,化妝得容光煥發,金紫色的眼蓋,玫瑰紅的唇,頭髮編成時下最流行的小辮子,辮腳墜著一顆顆金色的珠子。配一條薔蔽色緞褲,白色麻紗燈籠袖襯衫,手腕上一大串玻璃鐲子,叮叮作響。

  一千零一夜的女主角自畫片中舉步出來。

  而大哥一貫地白襯衣黑西裝,以不變應萬變的玫瑰。

  我的犧牲是有價值的,他倆是一對壁人,應該早認識十年。我的心痛苦地牽動。

  黃振華皺眉,「小妹,你出來吃個三文治,也得打扮得嘉年華會似的,真受不了。」

  玫瑰說:「我只會打扮,這是我唯一的本事,學會了不用挺可惜。」笑得如盛放的玫瑰。

  黃振華看大哥一眼,「你本事不只這樣,尚有溶解冰人的能耐。」

  大哥微微賠笑。

  「玫瑰,溥家明是你一生中所認為的男人最好的一個,好自為之。」黃振華說。

  「是,大哥。」玫瑰說著側側頭,情深地看著我大哥。

  我慌忙低下頭。

  「還有你,家敏,」黃振華說:「你要善待咪咪。」

  黃太太來解圍,「振華,你別以老賣老了,囉哩囉嗦,沒完沒了,才喝了杯茶就裝出發酒瘋的樣兒來。」

  黃振華歉意地拍拍妻子的手。

  玫瑰說:「恭喜你,家敏。」

  「不必客氣。」我強裝鎮靜。

  她又跟咪咪說:「我跟家敏,真像姐弟似的,他成家立室,我自然是高興的。」她自手袋中取出一串閃閃生光的鑽石項鍊,要替咪咪戴上,「這是我給你的見面禮。」

  黃太太笑說道:「光天白日,戴什麼這個,脖子上掛著電燈泡似的。」

  玫瑰卻帶種稚氣的固執,非要咪咪戴上它不可。

  咪咪居然並不反對,於是就戴上了。

  我只能說:「很好看。」吻咪咪的臉一下。

  那天下午,我們去取機票途中,咪咪很沉默,用手指逐一撥動鑽石,然後她說:「她是那麼美麗,連女人都受不了她的誘惑,鐵人都溶解下來。」停了停又說道,「她那種美,是令人心甘情願為她犯罪的。」

  我心煩躁,因而說:「這與我倆有什麼關係?」

  「她與溥家明是天生一對,兩個人都不似活在這世界裡的人:謫仙記。」

  我們終於取到機票,一星期後動身往加拿大了。

  我們累得半死,婚宴請了一千位客人,近五百位女客都比不上玫瑰的豔光。

  她那件紫玫瑰色的露背短紗裙令全場人士矚目,倚偎在大哥身邊,整晚兩個人都手拉著手。

  黃振華對我笑說:「我一直以為溥家明是鐵石心腸,」非常言若有憾,心實喜之,「原來以前是時辰未到。」

  禮成後送客,攪到半夜三更,回到酒店,還沒脫衣就睡著了。

  半夜醒來,發覺咪咪已替我脫了皮鞋,她自己總算換過睡衣,在床上憩睡。

  我覺得無限的空虛清淒。

  呵,人們愛的是一些人,與之結婚生子的,又是另外一些人。

  我心灰意冷,走到床邊躺下。咪咪轉一個身,我抱住她,忍不住哭泣起來。

  我的老心。

  第二天下午,我們就往加拿大去。

  咪咪說她一到那邊,就要睡個夠,她說她吃不消了。

  實事上她在飛機上就已經熟睡,頭枕在我的肩膀上。

  我於是像所有的丈夫們一樣,為妻子蓋上一條薄毯子,開始看新聞雜誌。

  做一個好丈夫並不需要天才,我會使咪咪生活愉快,而她是一個聰明的女子,她懂得世上最幸福的人便是知足的人。

  在魁北克郊區咪咪與我去找房子,咪咪說著她流利的法語,與房屋經紀討價還價。

  屋價比香港便宜得很,我看不出有什麼可講價的,但我樂意有一個精明的妻子。

  我們看中一幢有五間房間的平房。房子的兩旁都是橡樹,紅色松鼠跳進跳出,簡直就似世外桃源。

  我說:「買下來吧。」一年來一次都值得。

  「九個孩子。」咪咪笑,「最好肚子上裝根拉鍊。」

  「辛苦你了。」

  「你養得起?」她笑問。

  「結婚是需要錢的,」我說,「沒有這樣的能力,就不必娶妻。」

  「可是孩子們歷劫一生的生老病死呢?」她問。

  「我盡我的能力供養關懷他們,若他們還不滿足,或受感情折磨,或為成敗得失痛苦,那是他們的煩惱。」

  咪咪抱緊我的腰笑起來。

  一個月的蜜月我們過得暢快舒服,咪咪對我無微不至,天天早上連咖啡都遞到我面前,我還有什麼埋怨呢,心情漸漸開朗,生命有點復活。

  每天早上我都問她同一的問題:「你懷孕了沒有?」

  她每天都笑駡我:「神經病。」

  我倆樂不思蜀,不想再回香港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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