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亦舒 > 玫瑰的故事 | 上頁 下頁 |
三一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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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說:「家敏,我非常欣賞你的個性,但現在就談到愛情,未免言之過早,我們做個好朋友如何?」 「好朋友……」我喃喃地說,「我才不要做你的好朋友,一旦打入好友的族類,萬劫不復。」 「你是個任性的男孩子,要什麼就要得到什麼,這種例子我也見過。」 我睹氣,「你一生就是忙著被愛,請問一聲你可愛過人?」 「也大小覷我了。」玫瑰靜靜說,「當然我愛過人,而且沒有得到他。」 我大大吃驚,「你沒有得到他?」這是不可能的。 「你以為我是什麼,無往不利的神奇女俠?他不是不愛我,但是他過於自愛自私,他情願被愛,而不願愛人,因此與別人結婚了。我效法於他,但不久就發覺愛人尚有一分痛苦的快感,但被愛除有窒息感以外,就淨得沉悶,我決定離婚。」 我呆呆問:「那個男人……他是怎麼樣的一個人?」 「我說過了,一個極端自私的人。」她說。 「他幹什麼?」我酸溜溜問。 「家敏,我約了朋友,現在要出去一下,送我一程如何?中午約了大哥吃飯,你要不要來?」她站起來。 「玫瑰——」 她握住我的手,「我明白,」她溫柔地說,「我全明白。」 她不說還好,說了我益發心酸,她在過去那十年中,不知應付過多少向她示愛的男人,這種溫柔體貼的安慰之詞是她一貫的手法,我做夢也未曾想到驕傲的我也會淪為那些芸芸眾生的一分子,我為自己傷心。 在車中她問道:「我那大哥最近在做些什麼?」 「跟公務局打官司爭地。攪腦汁將國際銀行改建,但電腦室搬之不去,夜夜為它失眠。還有設計新機場……」 「可憐的大嫂,嫁給一具機器。」她笑。 「黃太太跟他很處得來。」我說。 「更生姐有英雄崇拜,」她說,「女人都有這樣的幼稚病,於是男人們都跑去做建築師律師醫生,詩人們酸溜溜地低毀女人拜金。」 她說:「其實不是這樣,男人身任要職時的工作滿足可彌補其他性格上的缺陷,女人不能抗拒。」 我很傾心她這番新鮮的論調,多麼聰明的女郎。 她說下去,「其實我大哥有什麼好處呢?他的優點全部都寫在一張名片上。遇到更生姐,實是他畢生的幸運,我或是城中唯一不崇拜他的女人,故此我將他看得一清二楚,大哥除了那一門專業本領與數個銜頭,什麼都沒有。」 我不服氣:「他還是黃振華,著名的黃振華建築師。」 「那不是已經印在名片上了嗎?」她笑。 她下車時拍拍我的手背,「好好做事。」當我是一個孩子。 我握住她的手一會兒,她隨我握著,像一種好心的施捨。 見到她不開心,見不到她,亦不開心。我這生這世就是這樣過了。 我看著她背影,才開車回寫字樓。 黃振華鐵青著臉教訓我,他說他從不管職員私生活,只要他們把工作做好,家中三妻四妾再往外跑去追求女人是一件事,但如果我不把桌子上的功夫清理掉,他會開除我。 我眼睛看出去是一片空白,以前日理萬機的溥家敏此刻一籌莫展,黃振華的得意門生不但辜負了師傅,也辜負了他自己。 然後他叫我坐下來,苦口婆心地說一個故事給我聽,那故事的男主角,是一個叫周士輝的男人,女主角是黃玫瑰。 「那人還活著,你要不要見他,欣賞他那落魄樣?」 我動了氣,「黃振華,你根本不知道情為何物,你不知道你自己活得多麼貧乏,你除了名片上的頭銜,一無所有!」 他怔住,緩緩地把頭轉過去,慢慢說:「那麼去吧,去把你自己溺斃在感情裡。」 我說:「至少我有膽量去愛,你呢?誠然,你沒有痛苦,但是你有沒有快樂?黃振華,別告訴我成功地搬遷國際銀行的電腦室會給你帶來快樂。」 黃振華的臉色變了。 我低聲說:「對不起……我出去工作,我會設法控制自己。」 「那麼一會兒與玫瑰吃飯,你最好別去。」 我的心牽動地痛,「讓我去,」我苦苦哀求,「這是最後一次。」 黃振華則轉了頭,懶得理我。 我坐在自己的桌子面前,麻木地工作著,周士輝與我不一樣,他有家室,而我沒有,想到這裡,我安樂不少。我叫女秘書過來記錄了好幾封信,打開文件夾子,如火如荼地應付業務。 中午時分,我不敢出聲,黃振華走到我身邊,冷冷道:「還坐著?該吃飯了。」 我鼻子一酸,眼淚充滿眼眶。 黃振華輕輕說:「你兄弟倆沒父沒母,好不容易熬到今天,你要珍重,我們活在一個真實的世界裡,感情並不是一切,你以為我不懂享受?你以為我不欣賞愛情?但在這個世界裡,我們有固定的責任,你想想清楚。」 我頓時哭了。 這麼大一個男人當眾流淚,平時仰慕我的女秘書們看著我,目瞪口呆。黃振華搖頭嘆息。 那天午飯,我坐在那裡無精打采,不發一語,玫瑰如常的美麗,黃太太暗暗照顧我,陪我說話。 玫瑰戴著一隻孔雀毛耳環,配黑色的上衣與裙子,一個女人美麗到這種地步,就會吸引到陌生人的目光——我與一般陌生人又有什麼不同呢?我傷神地想,只不過玫瑰記得我的名字而已。 我儘量收斂自己的感情,黃振華贊許地將手擱在我肩膀上。 午飯後回寫字樓,我狠狠地工作了一個下午,下班時分人們都陸續走清,我自虐般地留在那裡。 咪咪來找我,她的語氣充滿感情,眼睛裡全是關懷,愛憐地親吻我唇邊的短須。 她說:「真是個乖孩子,工作這麼賣力,鬍鬚竟長得那麼快。」 我硬咽問:「你來找我做什麼?」 她明快地說:「看電影,我們去看張澈的新武俠片。」 我則轉頭,「我不去。」 「什麼,趕功夫?」 「是。」 「黃振華苦苦逼你工作?」她柔聲問。 「是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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