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亦舒 > 玫瑰的故事 | 上頁 下頁
二六


  我遭了迷惑,在這陰暗的老式廳堂內,我對著一個陌生美麗的女人……老式的水晶燈低垂,因風相碰,輕輕「叮叮」作聲,呵,我居然巴不得時間可以靜止,不再移動一寸,女人從來沒有給過我這種感覺,我深深震盪。

  她抬起眼來,緩緩說:「我想把這屋子做些修改,但不知從何開始,溥先生,你要幫幫我的忙。」

  她站起來帶我參觀屋子的間隔,我隨在她身後。

  老房子總共有十幾二十間房間,她都帶我走遍。我神思恍惚地跟在她身後,聽得到她說:「你替我想一想,這裡該怎麼改建與裝修,但這間書房請不要動。這間書房對我來說,有特別的意義。」

  我唯唯諾諾,她忽然轉過頭來,眼睛深如雨潭之水,她說:「我以前竟沒有發覺,我在這間屋子內,度過了一生最快樂的時間。」聲音底下有無限的憂傷。

  這樣的美女竟有這麼多的哀愁,我不置信。

  離開黃宅的時候,我已沒有藉口再留下來。

  見到黃振華,我無法控制情感,流暢地將我對黃玫瑰的感覺傾訴出來。

  黃振華背著我,仰起頭看他寫字間牆壁上掛著的一幅唐寅的扇面。

  過半晌,他轉過頭來,以大惑不解的聲調問:「請你告訴我,玫瑰到底有什麼好處,使得你們前仆後繼地上前線去犧牲?她今年已經三十歲,且是一個孩子的母親,你們想想清楚。」

  我愕然,這是怎麼一回事?我不明白。

  黃振華隨即擺擺手,「算了算了,她再美麗也與你這種後生小子無關。」

  我不以為然,「什麼後生小子?我今年三十一歲,比她還大一歲。」

  「又怎麼樣呢?你已對她鬼迷心竅了是不是?」

  我覺得尷尬,「這——」

  他大力敲一下桌子,「玫瑰真是我心頭一條刺!」

  我瞪大眼睛看牢他,黃振華是建築師中的美男子,風度翩翩,才識豐富,一向是女性們崇拜的對象,不知為什麼,他一直孤芳自賞,到三十多歲才結婚,現在頭髮有點斑白,更加有一種中年男人的魅力——事業有成就了,又正當盛年,非常有風度,同性見了,都從心中佩服,我從來沒見過他失儀,但今天他卻語無倫次,大發牢騷。

  顯然他也覺得自己失態,咳嗽一聲。

  我說:「我沒想到她那麼年輕。」

  「她是我的小妹。」黃振華說。

  這時候黃太太推門進來,見到我便笑說:「怎麼?家敏,你去過老房子了?」

  「是。」

  「你覺得如何?」她笑問。

  「很好的一座房子,大有作為。」我說。

  她點點頭坐下來。黃太太是一個優雅的女子,城裡那麼多女人,就數她有格,她與黃振華真是天作之合,無懈可擊,一對壁人。

  我說:「我見到了屋子的女主人。」

  「玫瑰,你見到玫瑰了?」她問,「是的,她現在是房子的女主人,母親把老房子傳了給玫瑰。」

  黃振華說:「最理想的做法應是拆掉它蓋大廈,以母親的名字命名。」

  黃太太溫和地笑,「玫瑰做事全憑感性,不可理喻。」

  我希望從黃太太那裡得到有關黃玫瑰的消息,因此說:「我們出去吃杯茶。」我挽起她的手臂。

  黃振華笑道:「你這小子,當著我面與我老婆囉嗦。」

  我說:「我承認自己是你的晚輩,不錯,我在你附屬的寫字樓工作,但我不是一名小子,我已經三十一歲,記住,黃先生。」

  黃振華笑說:「是,我會記住,溥先生。」

  黃太太問:「你跟我喝茶作什麼?」

  「我有話要跟你說。」

  黃振華說:「家敏,記住我方才說的話。」

  我說:「我已經三十一歲了。」拉著黃太太出去。

  黃太大一邊問一邊笑,「你這孩子是怎麼了?今天巴不得把出生紙粘在額角頭上,每分鐘都告訴人你已經三十一歲。」

  我把她拉到附近的茶座坐下。

  「有什麼話,說吧。」她很爽快。

  「關於黃玫瑰——」

  「玫瑰?」她凝視我,神色略變,「玫瑰怎樣?」

  我笑問:「為什麼一提到玫瑰,你們的表情就像說到洪水猛獸似的?她是一個可怕的女人嗎?」

  「不,她是個可愛的女人。」黃太太籲出一口氣,「太可愛了。」

  「我也如此認為,我一生中沒有見過那麼美麗的女人,一件普通的黑色衣服,穿在她身上,風情萬種……」

  「咪咪呢?」她忽然問。

  「咪咪?咪咪跟這有什麼關係?」我不以為然。

  「你應當記得咪咪是你的女朋友,家敏。」

  我說:「我們只是很談得來的朋友。」

  黃太太說:「家敏,說話公道一點。」

  我心虛了,「可是……可是……」

  「家敏。」黃太太的手瞭解地放在我肩膀上,「家敏。」

  「玫瑰已經結了婚吧?」我終於再抬起頭來問。

  「早結了婚。有一個女兒。」

  「幾歲?」我問。

  「快八歲。」

  「長得好嗎?」

  「跟玫瑰一模一樣,」黃太太微笑,「這裡有一顆痣。」她指指眼角下。

  「是的,」我如著魔一般回憶,「一顆藍色的痣,像是永恆的眼淚。」

  黃太太承認,「她確是一個美麗的女人,曾經一度她想放棄這項事業,但她現在回來了,母親去世後,她再沒有顧忌,她告訴我,她決定離婚。」

  我說:「啊,她丈夫是個怎麼樣的人?」

  「非常普通的一個人。」黃太太說。

  「怎麼會!」我詫異。

  黃太太長歎一口氣,「人們愛的是一些人,與之結婚生子的又是另外一些人。」

  我回味著這句話,然後問:「那麼你呢,你與黃先生呢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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