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亦舒 > 玫瑰的故事 | 上頁 下頁
二四


  屈臣是個英國人,白髮白鬍鬚,粉紅面皮,藍眼睛,一眼看去很有型,像海明威模樣,看仔細一點,可以看得出年紀已經不小。他立定主意享幾午晚福,而關芝芝可以滿足他。

  一頓飯時間,屈臣的手臂都放在他小妻子的肩膀上,說不盡的呵護。

  他們是這樣的愉快幸福,我心中完全釋然,擔子放下,玫瑰闖下的禍竟有如此完美的結局,出人意料。

  那天我到家,還沒來得及放下公事包,就從頭到尾把這件事告訴更生。

  更生聽了笑說:「你口氣喋喋不休,像長舌婦。」

  我不理她,「我想如果不是婚姻失敗,關芝芝永遠不會有今天這麼出色,她的風度上佳,談吐優雅,所以說塞翁失馬,焉知非福。」

  更生沉思了一會兒,她說:「女人是很癡心的,女人若非碰到不得已的事,不會向事業發展。」

  「你呢,你以後不做女強人了?」

  「在小家庭中做女強人豈非更容易?生兩個孩子,把他們呼來喝去,儼然慈禧太后般,控制與擺佈丈夫……太棒了,在社會做人,始終是小配角耳!」更生道。

  「所以你思想搞通了,不思上進?」我也笑問。

  「自然,現在我有靠山,日子過得篤定,老闆講啥,我當他放狗屁——好了沒有?」她瞅著我。

  我呵呵地笑。

  我在郊區的平房並沒有蓋成功,關芝芝為我盡心盡力,但生意沒談攏,不是她的錯。

  老媽自紐約回來,不斷讚揚玫瑰現在有多上路。現在她是方太太了,我茫然想。賈寶玉說女兒一嫁便要從珍珠變成魚眼睛的,呵,魚目混珠,玫瑰現在是什麼模樣?

  我把她的消息轉告周士輝,周傻傻的聽著,然後他說:「假如你到紐約——現在很忙,替我問候她。」

  這時無線電在播放狄倫名曲北國女郎:

  如果你到美麗的北國去
  那裡河流結冰,夏天結束
  請代我看看,她是否穿著件厚外套
  抵禦那咆吼的風
  請代我看看,她是否放散頭髮
  又捲曲又垂直在胸前
  請代我看看她是否放散頭髮
  那是我最記得她的模樣

  忽然之間我有說不出的淒涼,周士輝將永永遠遠記得玫瑰那個調皮樣,他無法忘記她,正如玫瑰會記得令她傷心的人,永遠永遠。

  我在紐約見到玫瑰,正值隆冬。雪花飛舞,北風咆吼,方家的中央暖氣開到七十五度,室內有點悶熱,我開了一點窗,冷空氣像一柄薄刀似的襲上我面孔。

  玫瑰正在懷孕初期,她仍然上學,周士輝的北國女郎現在微微有點雙下巴,態度略為滯鈍,卻有種凝重的美,像尊石膏像。最礙眼的是她不斷抽煙。

  我說:「像個老槍,玫瑰,你現在完全像一個美國女人。」

  「美國人有什麼不好?完全沒有文化負擔,過著他們粗糙的科技進步的自由自在的生活。」

  「且不管美國人如何,孕婦不應抽煙。」

  她略為猶疑,按熄了煙。

  我問道:「你打定主意要與方協文過一輩子?」

  她點點頭。

  我輕輕說:「早知如此,當初不必吃那麼多苦。」

  她對答如流:「人不吃苦是學不乖的。」

  「你不打算東山再起?」

  她搖搖頭。

  「那也不必挑方協文。」

  她又燃起一支煙,「他給我安全感。」

  「你的安全百分率也不必那麼高。」

  「我知道我能夠完完全全控制方協文。」

  「愛情呢,你不再談愛情了?」

  她黯淡地笑,臉上那顆痣像隨時要掉下來。

  「一次失敗,永記於心?」我問。

  「一生一次也已經太多。」她結束了這次談話,不願意再談下去。

  「幾時是預產期?」我問。

  「明年夏天,約摸是我自己生日的時候。」

  「希望生男還是生女?」我說。

  「生女孩子。」玫瑰說。

  我看著玫瑰,她目無表情,我可以看到她那顆受傷的心尚未恢復,一直在滴血——

  回到香港,更生把屋子的露臺整理過了,買了一種洋海棠,白花紅蕊,一排地放在露臺上。

  更生說,這種花有個很好聽的俗名,叫做「滴血的心」。呵,人們為愛情付出的代價……

  玫瑰產下一個女嬰,與她同月同日生。

  因夫家的人把她照顧得很好,所以我們並沒有再趕到紐約去。

  時間過得飛快,四周圍的人已經忘記玫瑰,玫瑰的地位已被方協文太太取替。畢業後,玫瑰另外選了一門功課,繼續做其終身學生。方氏則在一間銀行中工作,從底層做起,賺著半死不活的月薪。

  我因憎恨玫瑰那麼甘於失敗,故此對她不聞不問,生活得很自在。

  等到玫瑰通知我們要來歸家的時候,我撥撥手指,她已經有六七年沒回過香港了。

  更生說我毫不緊張,這麼多日子沒見過玫瑰,居然不掛心。

  我半瞌著眼說:「太平盛世,緊張什麼,你走著瞧,遲早要戒嚴備戰的,屆時再大哥出馬未遲。」

  更生說她從未見過希望妹妹鬧事的大哥。

  我把手抱在胸前說:「現在你見到了。」

  玫瑰帶著丈夫女兒回娘家,媽媽一早就興奮地準備接飛機。我跟在她身後,一早到候機室等候。但等到玫瑰出來,我還坐在那裡,因為我沒有把她認出來。

  我沒有把玫瑰認出來。

  她把女兒抱在手中,背上背著一隻大大的旅行袋,頭髮用一條橡筋束住,身上穿一套獵裝,臉上的化妝有點油。毫無疑問,在別人的眼中,她仍然是一個漂亮的少婦,但玫瑰!玫瑰以前擁有的美麗,是令人窒息的,這……

  我呆呆地看牢她。

  她飛身過來,「大哥,大哥來看你的外甥女兒。」

  我早已傷心欲絕,完全說不出話來,她是玫瑰?

  「大哥,你怎麼了?」她把一個粉妝玉琢的娃娃送到我面前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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