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亦舒 > 玫瑰的故事 | 上頁 下頁
一八


  「睡一覺,」我說,「去,精神好了,你心情也會好。」

  她上床去躺著,轉過臉,一動不動。

  我害怕起來,找到更生,與她商量。

  我認為非得有人長時間看顧她不可,因此建議玫瑰回家住。

  更生說:「對是對的,因我倆都要上班,沒空幫她度過這一段非常時期,不過要徵求她的意見,因她與父母一直相處得不好。」

  「更生,你問她。」

  玫瑰不肯說話,她完全喪失了意志力,隨我們擺佈,便搬了回家,我開始真正地害怕與擔心玫瑰,她逐漸消瘦,面孔上只看見一雙大眼睛,臉色轉為一種近透明的白,看上去不像一個真人。

  更生說:「玫瑰,你怎麼會變成這樣子呢?」

  短短兩個星期,玫瑰已經枯萎了。

  她成天坐在房間裡不出門,三頓飯送進房內,她略吃一點,然後就坐在窗前,什麼也不做,就坐在那裡。

  而母親居然還說:「玫瑰仿佛終於轉性了。」這使我傷心,母親根本不知道小女兒的心,她不是一個好母親。

  莊國棟的婚期到了。

  我到聖安東教堂去參觀婚禮。

  那日下雨,空氣濡濕,花鐘下一地的花瓣,香味非常清新,不知為什麼,我忽然想哭。

  西式的的婚禮與葬禮是這麼相似,一樣的素白,一樣的花,一樣的風琴奏樂。

  我小妹在家已經神智不清,兇手卻在教堂舉行婚禮。我早知玫瑰是有今日的,玩火者終歸要叫火焚。

  新郎新娘出來了,兩個人都穿著白,非常愉快,就跟一般新郎新娘無異。

  新娘的白緞鞋一腳踏進教堂門口的水氹中,汽油虹踩碎了,水滴濺起來。

  我別轉頭走,眼圈發紅。

  我回家去,對牢小妹說了一個下午的話——

  「他其實不過是那麼一回事。」

  「他並不知道欣賞你,我想他甚至不知道愛情是什麼。」

  玫瑰仍然蒼白著臉,一聲不響,也不哭,憔悴地靠在搖椅上,披著一件白色的外套,整天整夜呆坐家中。

  我握著她的手,將她的手貼在我的臉上,我說:「小妹,我深愛你,我知道你的感受,你不曉得我有多心疼。」

  她不響。

  為了玫瑰,連我與蘇更生都瘦了。

  真是慘,如果這是愛情,但願我一生都不要戀愛。

  「沒有再可怕的事了,」更生說,「黑死病會死人,死了也就算了,但失戀又不致死,活生生地受煎熬,且又不會免疫,一次又一次的痛苦下去,沒完沒了,人的本性又賤,居然渴望愛情來臨,真是!」

  我不明白玫瑰怎麼會愛上莊國棟。

  他寄給我裝修公司的賬單,一行行價目列得很清楚,要我賠償,我毫不考慮地簽了支票出去,錢,我有,數萬元我不在乎,如果錢可以買回玫瑰的歡笑,我也願意傾家蕩產。

  直至玫瑰不再胡鬧搗亂,我才發覺她以前的活潑明朗有多麼可貴。

  我對更生說:「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哪。」

  更生溫和地說:「時窮節乃見,患難見真情,現在我才發覺你對玫瑰不錯。」

  一向如此,我愛她如愛女兒。

  我說:「讓她到外國去吧,別念港大了,隨便挑一家小大學,念門無關重要的科目,但求她忘記莊國棟。」

  「到英國還是美國呢?」更生問。

  「我來問她。」

  那夜我與更生把玫瑰帶出來吃飯。

  更生替她換了衣服,梳好頭,我一路裝作輕鬆的樣子說說笑笑,叫了一桌的菜。

  玫瑰雖然已經被折磨得不成人形,也沒有化妝,但仍然吸引了無數的注目禮。

  她呆呆地隨我們擺佈。

  我終於忍不住,痛心地說:「玫瑰,你這樣下去不是辦法,我想送你到外國去,也許你會喜歡,如果不習慣,也可以馬上回來,換個新環境,自然有許多新的玩意兒,包管熱鬧,英國或美國,你隨便挑,費用包在大哥身上,你看如何?」

  她抬起頭,看著我。

  「玫瑰,人家結婚都幾個月了,情場如戰場,不是你飛甩了人,就是人飛甩了你,別太介意,玫瑰,要報仇十年未晚,留得青山在,不怕沒柴燒。」

  蘇更生瞅著我,似笑非笑,她輕聲說:「以前就懂得罵她,現在又說些沒上沒下、不三不四的話來哄她,啼笑皆非。」

  我長長歎口氣,桌上的菜完全引不起我們的食欲。

  「玫瑰,」我哀求,「你說話啊,你這樣子,大哥心如刀割啊。」

  玫瑰的嘴唇顫抖著,過半晌她說:「我情願去美國。」

  「美國哪個城市呢?」更生問。

  「美國紐約,我喜歡紐約。」她說。

  更生說:「好了好了,一切只要你喜歡,明天我們就去辦手續,我與你大哥請一個月假陪你去找學校。」

  玫瑰嗚咽起來,她哭了。

  更生把她摟在懷中,「不要緊,哭吧。」

  玫瑰的眼淚奔湧而下,她說:「——我是這樣的愛他。」

  「是,是。」更生拍著她的肩膀,「我們知道。」

  玫瑰號啕大哭起來。

  後來幾日她都不斷地哭,眼睛腫得像核桃。

  更生說:「哭總比不哭好,哭了就有發洩,我多怕她會精神崩潰。」

  「可恨這些日子,老媽根本連正眼都不看玫瑰一眼,啥子事也沒發覺,一點表情都沒有,老媽越來越像一條鱷魚,」把我兩隻手放在嘴巴前,一開一合,扮成鱷魚的長嘴,「除了嘴部動,面部其他肌肉是呆滯的,真可怕。」

  更生啼笑皆非,「我發覺玫瑰那頑皮勁兒跟你其實很像,你怎麼可以一大把年紀了還拿老母來開玩笑?」

  「我生她氣,像玫瑰到紐約去這件事,她一點意見都沒有,還要諷刺玫瑰根本沒有考上港大的希望。倒是爸,他告訴玫瑰要當心,因為紐約是個複雜的城市,而且咱們家在那邊沒親戚。」

  過沒幾天,我倆就陪玫瑰啟程到紐約。

  她仍是哭。

  我偷愉問更生,「簡直已經哭成一條河了,會不會哭瞎眼睛?」即使不哭的時候,她臉上的那顆痣也像一滴永恆的眼淚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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