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亦舒 > 玫瑰的故事 | 上頁 下頁
一五


  玫瑰說:「那你為什麼不學大哥那樣讀建築呢?」

  莊國棟欠欠身,「城市內光蓋房子,沒有其他的學問是不行的。」

  玫瑰一臉仰慕,她看著他。

  我幾乎氣炸了肺。

  事後跟蘇更生說:「他媽的那小子,一副天地之中,唯我獨尊的樣子,真受不了他!」

  蘇更生笑,「你呀,小妹的男朋友,你一個也看不入眼,這是什麼情意結?」

  「戀妹狂,」我瞪大眼睛,「好了沒有?」

  更生抿著嘴笑。

  「老實說,只有這一次,我站在玫瑰這一邊,要是這小子陰溝裡翻了船,栽在玫瑰手裡,他要是跑到我面前來哭訴,我會哈哈大笑。」

  更生轉過了頭,輕輕地說:「恐怕這樣的機會不大呢。」

  雖然不喜歡莊國棟,也不得不承認他是個品味極高的男人,衣著打扮儀態都無懈可擊,不講一句廢話,所有的話中都有骨頭,是個極其不好應付的傢伙,喜怒哀樂深藏不露,他心裡想些什麼,根本沒人曉得。

  照說這樣的一個人,不應該令人覺得不自在,偏偏他使我覺得如坐針氈,有他在場,氣氛莫名其妙地會繃緊,我也不能解釋。

  玫瑰間或約會他,但他並沒有按時接送玫瑰,也不見他開車來門口等。

  我問小妹,「怎麼,尚沒有手到擒來嗎?」

  「沒有。」她有點垂頭喪氣。

  「為什麼呀?」我大表失望。

  「我不知道。」玫瑰搖搖頭,「他說他有未婚妻,那個老女人。」

  「胡說,那個不是老女人。」

  「二十七歲還不是老女人?」玫瑰反問,「我要是活得到那個年紀,我早修心養性地不問世事了。」

  「你少殘酷!」我跳起來,「這麼說來,我豈非是千年老妖精?」

  「誰說你不是?」她仿佛在氣頭上。

  「那麼愛你的蘇姐姐呢?她也是老妖怪?」

  玫瑰問非所答:「他與他未婚妻的感情好得很呢,他老說:大機構一切職位都不值一哂,不過是大多數人出力,造就一兩個人成名,通力合作,數百人一齊做一樁事,但創作事業是例外,像他那畫家未婚妻,作品由她自己負責,那才能獲得真正的滿足。」

  我冷笑,「啊,有這種事,那麼他與你來往幹什麼?他應該娶個大作家。」

  「我愛上了他。」玫瑰說。

  「鬼相信,狗屁,」我說,「你也會愛人?你誰都不愛,你最愛的是你自己。」

  玫瑰抬起頭,大眼睛裡含著眼淚,她說:「但是我愛他。」

  我呆呆地注視玫瑰。

  「你——愛他?」我問,「你懂得什麼叫愛?」

  「不,我不知道,」她說,「可是第一次,我生平第一次,覺得一個人的所作所為對我的喜怒哀樂有所影響,他們說愛情是這樣的。」

  「你糊塗了。」我說。

  「我不糊塗。在一個荒島上,任何男女都會愛上對方,但現在那麼多男人,我偏偏選中了他,這有什麼解釋?」玫瑰說。

  「因為他沒有拜倒在你裙下,你認為刺激,決定打這一場仗。」我把臉直伸到她面前去。

  「這是不對的,」她搖搖頭,「我並沒要與他鬥氣,我真正地愛他。」

  她的眼睛非常深沉,黑溜溜看不見底。

  「他這個人不值得你愛,」我說,「他不適合你,他會玩弄你。」

  玫瑰沉默一會兒,站起來,「已經太晚了。」

  「玫瑰,為什麼你要那麼急於戀愛?」

  「你不應如此問,」玫瑰說,「周士輝不懂得愛情,因為他到了時候便結婚生子。大哥,你以為你懂得愛情,於是你在等到了適當的物件之後結婚生子。但你們兩個是錯了,愛情完全不能控制選擇,這不是我急不急的問題,愛情像瘟疫,來了就是來了。」

  她的聲音有點沙啞,我聽得呆呆地。

  蘇更生說,她早就知道,玫瑰並不是一朵玫瑰那麼簡單,玫瑰偷愉地長大,瞞過了我們。

  我們並不能幫助她,感情問題總要她自己解決。

  玫瑰再刁鑽古怪,也還是性情中人,她是暖型的,莊國棟與他的女友卻一模一樣的冷。

  那個女郎開畫展的時候,我特地抽空去了。

  她畫超現實主義——

  一個惟妙惟肖的裸嬰坐在荊棘堆中流血;一束玫瑰花被蟲蛀得七零八落……

  一顆核彈在中環爆炸,康樂大廈血紅地倒下……幅幅畫都逼真、可怕、殘酷。

  畫家本人皮膚蒼白,五官精緻,她的美也是帶點縹緲的。

  我與她打招呼,說明我認識莊國棟。

  我說:「畫是好畫,可惜題材恐怖。」

  她冷冷地一笑,「畢卡索說過:藝術不是用來裝飾閣下的公寓,黃先生,或者下次你選擇牆紙的時候,記得挑悅目的圖案。」

  我也不喜歡她。

  她不給人留餘地,我從沒見過這麼相配的一對,玫瑰簡直一點希望也沒有。

  女畫家的娘家很富有,與一個船王拉扯著有親戚關係,她才氣是有的,也不能說她不是一個漂亮的女子,但那種目無下塵的盛氣太過淩人——

  或者……或者莊國棟會被玫瑰的天真感動。

  因我對玫瑰的態度緩和,她大樂。

  更生問:「為什麼?」我答:「因為我發覺玫瑰並不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女人。」

  更生笑笑。

  當那位傲慢的女畫家動身到瑞士去開畫展後,莊國棟與玫瑰的來往開始密切,不知為什麼,我也開始覺得他臉上似乎有點血色。

  跟玫瑰在一起的人,很難不活潑起來。

  玫瑰仍然穿著彩色衣服,過著她蝴蝶般的彩色生涯。

  父母在美國接到我與更生的訂婚消息,大喜。他們該辦的事全部辦妥,決定下個月回來,而老媽的氣管也好得七七八八。

  人逢喜事三分爽,我對玫瑰說,父母回來之後,也許她應該搬回家去住。

  玫瑰唯唯諾諾,我笑駡:「你少虛偽!別敷衍我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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