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亦舒 > 玫瑰的故事 | 上頁 下頁


  「這個女妖是誰?」我問,「告訴我。」我怒憤填胸。

  「振華,振華,她是你的小妹玫瑰。」士輝說。

  我如五雷轟頂,慘叫起來,「不可能!不可能!士輝,你胡說,你胡說!」我一生從來沒有叫得那麼淒厲,像看見了無常鬼似的。

  這件事是真的。

  周士輝愛上了黃玫瑰。

  周士輝已經瘋掉了。

  回到家裡,已經半夜,我整個人如熱鍋上的螞蟻,碰巧老媽尚沒有睡,咳嗽著替我盛宵夜出來,使我更加難堪。

  老媽坐在書房裡,忽然與我攀談起來,她說:「蘇小姐勝在高貴,雖然帶點冷傲,怎麼都強過那些骨頭輕的小飛女,振華,這是你的福氣,能夠結婚,快快辦妥喜事,別叫我擔心。」

  我略覺不安,「媽,你怎麼了?無緣無故說這種話。」

  她說:「振華,人能夠活多久呢?數十載寒暑,晃眼而過,也許你覺得我將玫瑰管得太嚴,實在是為她好,她始終是我心頭一塊大石,性格控制命運,以她那個脾氣,將來苦頭吃不盡。」

  「吉人天相。」我苦笑。

  她看著我說:「你要照顧她,振華。」

  「那還用說嗎?」我握住母親的手。

  「你要記住我這話。」她說,「她是你唯一的小妹。茫茫人海,你倆同時托世在一個母親的懷中,也是個緣分,你要照顧她。」

  「是。」

  「我去睡了。」她拉拉外套。

  我獨個兒坐在書房良久。

  母親若沒有對我說這番話,我對玫瑰一定先炸了起來,現在我歎完氣再歎氣,決定另外想一條計策。

  我留張條子在玫瑰房間才上床。

  第二天一早,她來推醒我。

  「大哥,找我?」她已經穿好了校服。

  「玫瑰,打電話到學校請假,我有話跟你說。」我一邊起床一邊說道。

  「什麼話要說那麼久?」她眨眨眼睛。

  「很重要。」

  她看著我洗臉刷牙,大概也發覺我很沉重,於是找同學代她告假。

  我拿著咖啡與她在書房坐下,鎖上門。

  「玫瑰,大哥一向待你好,是不是?」

  「別採取懷柔政策了,大哥,什麼事?」

  「不要再見周士輝這個人。」

  「為什麼?」她反問道。

  「周士輝是有老婆的人,他妻子現在懷孕,己所不欲,勿施於人,他來追你是錯,你犯不著陪他錯,你想想,如果人家周太太知道了這件事,會有多傷心?」

  玫瑰非常不耐煩,「那是他家的事。」

  「你要答應我不再見這個人。」

  「大哥,我可沒有主動去找過周士輝,他要跑了來在校門口等我,我可沒法了。」

  我說:「可是他約你,你可以不接受?」

  「為什麼?」玫瑰反問,「他是一個有趣的人,我有交朋友的自由。」

  「你連這件事都不肯答應大哥?」我怒問。

  「我看不清其中的道理,大哥——有老婆就不能認識異性朋友?」

  我儘量控制脾氣,「玫瑰,即使你不答應,我也要阻止這件事。」

  玫瑰忽然哈哈大笑,「你是為我好,是不是?這句話在粵語片中時常聽得到。」

  我沉默,為她的輕佻難受。

  過了一會兒我問她:「這就是你對大哥的態度?」

  「不,不,」她說,「大哥,我知道你對我好——」

  「原來你是知道的?」我既氣憤又傷心。

  「大哥,你要我怎麼樣?大哥別生氣。」她又來哄我,「我都依你。」

  「你是一隻魔鬼,玫瑰,別說大哥沒警告過你,玩火者終究被火焚,」我痛心地詛咒她,「你才十六歲,以後日子長著,你走著瞧。」

  「這件事真對你這麼重要?」玫瑰問。

  「不是對我重要,而是對周士輝夫婦很重要,你何必把一時的任性建築在別人下半生的痛苦上頭。」

  「但這件事不是我的錯,」玫瑰說,「我不是破壞他們家庭的罪人,遠在周士輝的眼光落在我身上之時,他們的婚姻已經破裂,即使周士輝以後若無其事地活下去,他們的婚姻也名存實亡。」

  我用拳頭敲著桌子:「玫瑰,很多人不是這樣子想的,這個世界不是這樣的,如果你堅持不見周士輝,他會回到妻子身邊——」

  「他的妻子還會要他?」玫瑰睜大圓眼睛。

  「玫瑰,那個可憐的女人並無別的選擇。」

  「天啊,」她嘲諷地說,「這個世界比我想像中更為破爛絕望,簡直千瘡百孔。」

  我的手都顫抖了,恨不得撲過去摑她一巴掌,她若是真的年幼無知,倒也好了,偏偏她又懂得太多,她完全把握了她的原始本領,將周士輝玩弄在股掌之上,像貓玩老鼠。

  我終於將頭轉過一邊,我聽見我自己說:「玫瑰,我並不認識你,你不再是我的小妹,作為一個大哥,我完全失敗,我虧欠父母。」我心灰意冷。

  我站起來離開書房。

  「大哥——」玫瑰追上來。

  「讓開!」我厭惡地推開她。

  那日我沒有上班,下午在蘇更生的公寓裡訴苦。

  天又下雨了,她住的老房子又深又暗,並沒有開燈,高高的天花板垂著小盞的水晶燈,隨風偶爾叮叮作響,寬闊的露臺上種著大張大張的芭蕉葉,紅木茶几上有一大束薑花,幽幽的香味佔據了我的心。

  在她那裡訴苦是最理想不過的,最實際的苦惱也變得縹緲無稽,活著是活著,生命還是舒暢美麗平和的。我愛上蘇更生,因為她也給我同樣的感覺。

  她當下說:「玫瑰還年輕,少女最經不得有人為她家破人亡,她的魅力一旦受到證實,樂不可支,她怎麼會聽你的?」

  「叫我以後怎麼見周關芝芝?」我軟弱地問,「我可不擔這種關係,我要搬出來住。」

  「住到什麼地方去?」蘇說。

  我做個餓虎擒羊的姿勢,說:「住在你這裡來。」

  「原諒玫瑰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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