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亦舒 > 貓兒眼 | 上頁 下頁 |
二十三 |
|
她老說:「別將我神化,我也是逼不得已走走,才走出一條新路來,現在很多女性也跟我一樣。」她笑,「離婚都離得七七八八,也早已不流行同居,反正生一個人,死一個人,生活越簡單越好。」 每當過年,最羡慕外國人,連花都不必插,更不必拜年,備果盒,辦年貨,放假就是放假,真正的休息,沒有親戚上門,她自己也不必往親友家串門,多好。 丈夫說:「當然,否則怎麼叫她外國人。」 什麼是非都沒有,她根本不是這些人,管你們在背後怎麼說她,眼不見為淨,她要做的事多著呢,才不擔心旁人怎麼看她。 以前人們會說:「年夜飯都沒處吃,多孤苦寂寞。」 現在因為同類型的人越來越多,才不愁沒伴。 今年農曆年,她在家做火鍋,我本想去還她,誰知不曉得多簡單,店裡把肉類都給她切好,只要把菜洗一洗,便可以下鍋,朋友帶著禮物一個個上來,談笑風生,我都不肯離去」。 在家要,我這個做媳婦的年年要服侍公婆吃三餐,婆婆很疙瘩,只只菜嫌味道不對,傭人很生氣,她也不高興,加上孩子們的喧嘩,使人頭痛,「新年一連三天假,是我一年一度的大考驗,書房一桌麻將,客廳又一桌,又嫌我們的牌不順手,要自備那種特大的廣東牌,震耳放聲,所以我巴不得避到外國人家中去。 在她那裡,熱闖也別有格局,客人妙語如珠,再普通的話題也變得精采萬分,大家是知心朋友,唇槍舌劍也是對事不對人。 在家中,我略有倦意或不耐煩,一些嫂子就冷言冷語:「五嫂特別清高,五嫂看不起我們,五嫂是文藝青年出身。」務必把人說出火來,幾十年親戚做下來沒有一點真心,真令人心冷,她們老是怕人笑,於是光笑人。 是,我並沒有把她們得罪,但漸漸就避開她們,除非過時過節,避無可避。 我曾苦笑著對外國人說:「將來我與某人有什麼三長兩短,可沒人同情我。」 「放心。」外國人笑說:「她們再同情你也救不了你,表姐娘家親戚加起來如一隊兵,個個同情她,個個受過她恩典,也選是幫不了她。」 「可是一樣有人同她吃茶聽她訴苦。」 「你肯付賬,還怕沒人來充聽客。」 「你肯來嗎?」我問。 「不會的,你們兩口子不會的。」她狡獪的說。 我當然希望不會。 略有假期,她就往外跑,走遍大江南北,能夠為一個畢加索畫展飛一次巴黎,不停的吸收,除了好學,也得有那個精力。沒生育過到底兩樣,像我,元氣大傷,一條背脊骨坐久了都直不起來。坐長途飛機好比受刑,苦不堪言,可免則免。 買了成套道具去做健美操,一下子孩子病了,一下子傭人請假,有時候自己懶,大多時候有約會,一年的學費學不到十次,給丈夫諷刺數句,索性退出,仿佛什麼都做不成了。 沒有恒心是我們這幹太太的通病,不比外國人這種性格上,肯同自己狠心,咬緊牙關來做。 比四嫂六嫂強是沒有用的,既不屑同她們夥在一起,又不夠資格同外國人平起平坐,這是我的苦惱。 沒有人正視我的煩惱,都認為我太舒服太空閒想得太多,自作自受。 外國人詫異的說:「不滿現實?至少你在生病的時候可以盡情休息,我同你說,多少個發寒發熱的早上我巴不得死在床上,一了百了,不必再撐住寫字樓。我最大的敵人是鬧鐘,哈哈哈,每早一響巴不得把它睬個稀巴爛。」 笑得她。 過完年就聽見她找到男朋友。 六嫂說的:「以為是什麼大老倌,原來是個小職員。」 真勢利。 不過我也有同感;真的怎麼會是這樣的一個人。挑這麼久,如果嫁洋人,至少有名銜,嫁唐人,也不該是泛泛之輩。 丈夫去打聽過, 回來說:「不算是小職員,收入頗豐厚,而且公認是個人才。」 「樣子如何?」 「很穩重。」 「英俊嗎?」 「男人要英俊幹什麼?」丈夫不以為然,「男人最重要有學問,第二要人品好,餘不重要。」 他說得很對。 「漂亮會玩的浪子豈可托終身。」 「對不起,你要問請你開口,你同外國人這麼熟,有什麼是不能說的。」 我卻真開不了口,怕外國人怪我多事。 一直憋著,見面也不提,希望她主動說起。 不過似她這般注重個人私隱的人,一百年不提起也不稀奇。也許只是普通朋友。 過數月,傳說漸漸沉寂,仿佛沒那回事。 我又問丈夫,「是否疏遠了?」 「我怎麼知道。」 「去做探子呀。」 「對不起。」他笑,「我不懂探聽隱私。」 但到底還是把消息帶來:「那位先生列美國去了。」 「怎麼好好的又冷下來?」我大失所望。 「他移民。」 「外國人為什麼不跟著去?」 「她不喜歡美國。」 「什麼,外國人不喜歡外國?」 「哎,猜不到吧。」 我忍不住,便跑去問她,「你怎麼不趁機到美國去瞧瞧?」 「瞧什麼?我一年上七次,有哈好瞧。」 「我以為你會習慣美國。」 她微笑。 我埋怨,「你老毛病又來了,人家急著住外國跑,你卻悠悠然留下來。」 她第一次直認不諱,「是的,一窩蜂的事有什麼好做。」 「可是跟你前途有關。」我急。 |
學達書庫(xuoda.com) |
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