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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五


  睡得短一點的那個醒來時已是清晨。

  她伸個懶腰,歎聲好睡好睡。

  電話鈴響,對方是方僑生。

  餘芒幾乎沒苦苦哀求老友回來聽她說故事。

  僑生聲音仍然甜蜜似做夢,「餘芒,我想我的歸期將無限期押後。」

  「那我對誰傾訴心事?」

  「你的編劇。」

  一言真正提醒夢中人。

  「你那邊的劇情進展如何?」

  「餘芒,我想我會考慮結婚。」

  嘩,這樣刺激,拍成電影,觀眾會怪叫太像做戲,不似人生,可見人生往往比戲文精彩。

  「你的祖師爺佛洛依德對婚姻看法如何?」

  「我沒問過他。」僑生又似小女孩似咕咕笑。

  誰聽得懂戀愛中的人的言語才是怪事。

  「餘芒,你沒有怎麼樣吧?」

  「你才不關心我是否崩潰碎成億萬片。」

  那邊沉默三秒鐘然後說:「是,你說得很對。」

  兩個女孩子爽脆地掛斷電話。

  天朦亮小薛就上來找。

  「早。」真是早。

  不用講她昨天都沒睡過,熬通宵。

  因為年輕,創作欲望似一朵燃燒的火無法熄滅,並不疲倦。

  餘芒說:「請坐,你來得好,我們可能會找到結局中的結局。」

  「快告訴我,我等不及了。」

  「我們說到——」

  小薛急急接上,「她希望可以同時愛兩個,但那兩人不願同時被愛。」

  「是的,」餘芒抬起頭想一會兒,「他們離她而去,她失卻所有,她沉迷酒色與麻醉劑,夜夜笙歌,天一落夜,便換上裸露的紫色緞子跳舞裙外出遊覽,黑眼圈,紅嘴唇,日益沉淪,一朵尚未開就萎靡的花。」

  小薛癡癡地聽著。

  「然後,悲劇終於發生。」

  「怎麼樣,什麼事?」

  「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,她再也找不到玩伴,喝得很醉,在簷篷下,仿佛看到舊愛在荼蔴架那一邊招她。」

  小薛的皮膚上爬起雞皮疙瘩來。

  「她迂迴地走過去找他,那時開始下毛毛雨,她一腳叉空,掉進泳池裡。」

  「不,」小薛站起來,「太殘忍了,我不接受這個結局,她罪不致此。」

  「我還沒有說完。」

  「不,我不會寫這個結局。」小薛扔掉筆站起來。

  「我一定要你寫。」

  「為什麼?藝術的要旨是真、善、美,這種結局既不真又不善更不美。」

  余芒陰惻惻地說:「我可以告訴你,這個故事是真的。」

  「是你的故事嗎,導演?你醉酒掉到泳池裡卻沒有溺斃?」小薛根本不是省油的燈。

  「她獲救了。」

  「然後呢?」似挑戰般問。

  「但是腦部欠氧死亡。」

  小薛非常反感,噁心地說:「何必給她一個最最淒慘的命運。」

  餘芒輕輕地說:「或許我妒忌她有兩個那麼好的情人。」

  「你是她的創造者,」小薛大惑不解,「卻妒忌她的命運?」

  餘芒輕輕說:「你一定聽過一句話,叫遭造物所忌。」

  小薛發呆,原來一切都沒有新意,原來是有這樣的事,過許久許久,小薛大膽堅持,「我仍不喜歡這種結局。」

  「那你寫一個更好的給我。」

  「我會嘗試。」

  「相信我,你做不到,因為假不敵真。」

  「但不善,亦不美。」

  「可能不善,但並非不美,你想想仔細。」

  小薛想真了,「是一種變態妖異不正常的美。」

  「對,他們失卻了一切,沒有人得到任何人。」

  「太令人難過,導演,也許,結局後的結局,還有結局。」講完了連她自己都呻吟一聲。

  餘芒盤腿坐在地上。

  是的,還有下文。

  小薛拾回地上的筆,忽然說:「這件事漸漸過去,在人們心頭淡忘,但是有一天,那兩個男生無意發現一個女孩,同他們過去的情人相似得不得了,他倆的心頭又活絡起來,急急追上去,想借她彌補失去的愛……」

  餘芒腦袋嗡一聲,雖不中亦不遠矣。

  「那個時候,五十年代已經來臨,戰爭早已結束,天下太平,人們若無其事地吃喝玩樂,聽更熱烈的音樂,跳更勁的舞步,有什麼是值得永志不忘的?沒有,活著的必需活下去。」

  余芒看著編劇,「你比我更毒辣。」

  小薛抗議:我有苦衷,我要把故事寫完,你不用。

  這是事實。

  餘芒說:「我們還有時間,你且寫到此處。」

  小薛問:「故事是真的?」

  「這確是我一個熟人的故事。」

  「多可怕的遭遇。」

  余芒用了文太太的句子:「有些痛苦,超乎你我想像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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