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亦舒 > 迷迭香 | 上頁 下頁 |
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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余芒平常爽朗一如男孩,並無這種女性化動作。 「導演,」小林試探地說,「我去把那女孩叫來你瞧瞧可好。」 只見餘芒輕輕轉過頭來,「好想喝一杯櫻桃可樂。」一臉的溫柔可愛。 小林駭笑,導演一向不喝這甜膩的飲品,她一貫只會簡單地命令,「一杯黑咖啡」,導演是怎麼了? 只見餘芒伸一個懶腰,「不急不急,船到橋洞自然直,你明天把她請來,大綱給她過目,告訴她,我們不要抄襲的素材,大膽創新不妨。」 小林仍然不放心,「導演,你沒有怎麼樣吧?」 余芒強笑,「只有點累。」 「約會要不要取消?」 「不用,我們照去嘛。」 稍後要拜見下一個新戲的假定男主角。 此刻餘芒心中驚恐無比。 怎麼會在人前露出倦慵的神色?怎麼會身不由己放軟聲音講出不相干的話來? 莫非是精神衰弱意志力失去控制? 她定一定神。 耳畔有個聲音:露斯馬利,久違了。 不得了,餘芒臉色大變,自言自語絕對不是好現象。 露斯馬利是她自幼用的英文名字,一直到在美國加州念電影時,同學取笑她「你可不像一個露斯馬利」才作罷。 忙的時候,連中英文姓名都暫時全部渾忘。 沒想到此刻卻叫起自己來。 大約連跟她五年的製片小林都不知她叫露斯馬利。 高中時一位對她有意思的小男生曾說:「我替你查過字典了,怪有趣的;露斯馬利的意譯是迷迭香。」 小男生的淺淺情意真正難能可貴。 他把三個字寫在一張信紙上,遞給餘芒,「喏,迷迭香。」 餘芒已忘卻他的名字,只記得年輕的時候,自己對世界的觸覺出奇的敏銳,吹彈得破,特別痛特別冷特別空靈,此刻多年經營厚厚重重的保護膜隔除一切傷害,卻同時亦使她喪失許多靈性。 真正久違了迷迭香。 小林打斷她的思潮,「再不出門的話,會遲到。」 到門口叫部車子,與製片赴會。 小生遲到,來的時候,倒是眼前一亮。 值得嗎?餘芒問自己,選角比選對象痛苦得多,戀愛失敗,天經地義,事業有什麼閃失,永難翻身。 余芒怔怔地審視小生英俊的臉。 值得嗎,值得花製作費的五分之一來聘用他嗎?識字的編劇才拿總製作費的五十分之一。 太偏激了,餘芒正襟危坐,一張逗大眾喜愛的面孔,亦誠屬難能可貴,價值連城。 只聽得小林客套幾句,「你知道我們導演,一向不懂應酬,她呀,只顧著埋頭苦幹……」 像理虧的家長向老師抱憾子女資質不健全。 小生對公認有才華的餘芒亦懷若干好奇心,久聞大名,如雷灌耳,久仰久仰,於是用極具魅力的男中音問:「你是幾時想做一個女導演的?」 這並不是一個新鮮的問題,餘芒早已得體地回答過多次,但此刻她忽然輕輕地咕咕笑,臉上無限俏皮嫵媚,側著頭回答:「當我發覺我不能做男導演的時候。」 此語一出,她自己先怔住,掩住嘴巴,無限錯愕,「怎麼回事,竟打起情打起俏來。 比她更吃驚的有忠心耿耿的林製片,這下子她肯定導演有毛病,小林後悔忠告余芒連二接三地開戲,好了,此刻導演吃不消,垮了,一班嘍羅可怎麼辦? 轉頭一看,噫,小生的反應卻出奇地好。出名嚴肅的學院派女導演肯同他耍花槍呢,他完全鬆馳下來,大家馬上成為自己人,凡事有商有量。 他這樣說:「主戲並不在我身上,女主角才是擔戲人,客串酬勞我是不會接受的,一定要算一部戲。」 討價還價,講了半天,還沒達成協議,小生見鄰座有熟人,過去聊幾句。 小林乘機問導演:「你怎樣,非要他不可?」 小林太知道餘芒那一絲不苟的疙瘩固執脾氣。 餘芒點點頭。 小生極適合劇中角色:帶些公子哥兒習氣,但是吃起苦來,又能拿出堅毅本色。 敲定了。 做演員的也有隱憂,「導演這次不知要怎樣留難我,做不到那麼高的要求,是個壓力。」 餘芒朝他笑笑,先走一步。 小林問英俊小生:「我們的導演如何?」 評量女性才是他的首本戲,當下他很惋惜地說:「很好看的一個女子,恁地不修邊幅?」 小林曉得他的品味未屆這個範圍。 餘芒早退卻為趕去方僑生醫務所。 她開門見山地對好友說:「我發覺自己做出異常的動作,講出根本不屬於我的言語來。」 僑生凝視她一會兒,「換句話說,你如果不是文藝過度,就是瘋了。」 余芒冷冷地說:「我還以為醫生仁心仁術,慈悲為懷。」 「不要悲觀,懷疑自己不妥的人大半還健全,真正神經錯亂的人另有一招,不但不看醫生,誰指出他患病,他還說人妒忌中傷他。」噫,這是說誰呀? 餘芒忽問:「你在喝什麼?」 「對不起,我忘記替你叫黑咖啡。」 但是餘芒已經抄起面前的飲品,「這是你那養顏的膩答答蜜糖打雞蛋。」一口飲下,只覺香蜜無比,十分受用。 「慢著,導演,你最不喜甜品。」 「我告訴過你,我有點心不由主。」 「你戀愛了?」 「我一直愛電影。」 「啊!那是舊愛,新歡呢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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