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亦舒 > 漫長迂迴的路 | 上頁 下頁 |
十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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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有人接我去汶萊。」 「你家人呢?」 「似我這般地步,何來家人?」 「他們仍在白俄羅斯嗎?」 「是,每月待我寄錢回去過活。」 千歲把三百元還給她,「去買雙鞋子,有機會走回家去。」 她嫣然一笑,「你真可愛。」 同是天涯淪落人啊。 她摟著千歲深深一吻,「祝我幸運。」 金髮女終於靜下來,在後座打盹。 車子駛進飛機場範圍,千歲停住車,想叫她下車,轉過頭去,車廂人跡杳然。 白俄女來去如風。 不知幾時,她已下車走得遠遠。 千歲不願空車回去,他換上牌子:「二十元回市區。」 忽然之間,一幫背著背囊的洋人少年湧上來,他們的導師高聲叫:「別爭,守秩序。」 千歲轉過頭去,又驚又喜,「孔老師。」 可不就是短髮圓臉的孔夫子。 「王千歲,」她也十分意外,「是你,再好沒有。載我們回市區吧,這裡一共十二名交換學生,今晚在中區青年會入住,明日才有熱心寄養家長來領走他們。」 「這責任多大。」 「誰說不是,這班北美生像猢猻一般。」 「他們聽得懂嗎?」千歲駭笑。 「很快會懂,孩子們,靜一點。」 車子向市區駛去。 一班學生忽然高聲唱起四重奏,歌聲清脆,「劃劃劃劃你的船,順流而下,快活地快活地快活地,人生不過是一個夢……」 千歲沉默。 同一部車,載千百樣人,他是司機,他必須把他們安全地載到目的地。 抵達青年會,孔老師付車資,千歲說:「老師,不用。」 「怎麼可以,」孔老師堅持,「這是你的營生,油價上升至廿六年來最高,怎好意思叫你白做。」 千歲只得收下。 老師擺手,「明天見。」 那班黃頭髮學生也活潑地跟老師說中文:「明天見。」 千歲咧嘴笑。 那晚他回家用蓮蓬頭沐浴良久,身上仍似有白俄女洗不清騷臭。 孔老師卻似股清泉。 天很快亮了。 母親同他說:「金源叫你到自己廠裡加油,莫到外邊油站,貴得似搶劫。」 「明白。」 母親看著他,「孩子,你心事重重。」 「我很好,媽媽不必擔心。」 「最近都不見有女孩來找你。」 千歲笑,「那很好,少卻多少煩惱。」 「同齡女都結婚去,你會落單。」 「我才不怕。」 他走到露臺上,忽然覺得陽光刺眼。原來對面房子有人用小鏡子反射他,亮光霍霍在他身上轉。 他約莫看到一邊笑一邊作弄他的是兩個年輕女子。 千歲連忙尷尬地躲到大廳。 母親問,「什麼事?」 「我上課去。」 他背上背囊出門。 先到咖啡廳喝杯檀島咖啡,老闆娘同他說,「安娜她不幸福,離鄉背井,既寂寞又冷清,語言不通,只得吃與睡,胖很多。」 千歲不出聲。 「我也不幸福,天天守著一個茶水檔,沒有人說話。」 千歲看她一眼。 她無限感慨,「女人過了四十最好自動裝死,不甘心就會出醜。」 這是哪一家的理論? 「你母親也不幸福,年輕守寡,裝聾作啞,才存活下來。」 千歲按納不住,「喂,老闆娘你客氣點。」 「我說的是實話。她幾歲?四十出頭,可是打扮得像六十出頭。」 千歲丟下咖啡。 老闆娘繼續發牢騷,「所有女子的命運都悲哀不堪。」 昔日一推開冰室門,就看見安娜這塊活招牌,不是靠著牆壁與夥計打情罵俏,就是嬌聲問學生套餐好不好吃。 那時候年輕人喜歡留戀冰室,茶餐廳多數有個愉快易記的名字:歡喜、大華、美好、合群……後來電子遊戲大行其道,私人電腦普及,他們都不大上街,關在房間裡就是一個世界。 茶餐廳裡的西施也嫁人去了。 她不幸福。 千歲想大聲問途人:喂,你幸福嗎,抽樣調查,隨意問一百人,看有多少人幸福。 他回到學校。 孔老師比他早到,正在批閱他的功課。 千歲說聲早,接著問,「學生們都到寄養家庭去了嗎?」 「都領走了,這是個好計劃。寄住家子女可以籍此機會學習英語會話,交換學生們也可以熟習中文,昨日他們發現電腦字面解法原來是電子頭腦,感動不已。」 千歲輕輕說:「前程似錦。」 「你也是呀,王千歲,我讀過你作文,寫得相當好,文法句意尚待進步,可是已有涵意,這裡,你說書中南施活在黑暗世界,也許是一種解脫,有點悲觀呢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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