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亦舒 > 漫長迂迴的路 | 上頁 下頁


  大伯於是說:「你去開貨櫃車吧,收入好,辛苦不妨。」

  王千歲永遠不會厭倦開車,黑暗的公路上,俗稱貓眼的反光燈一閃一閃,許多已被撬起偷走,但仍然似不住朝他眨眼,勁風朝他面孔撲來,他覺得暢快,平日的屈辱仿佛得到申訴。

  巨型貨櫃車在公路上是無敵霸王,社會身份卑微的王千歲一坐上駕駛位便自覺迅速升級。

  那種快感難以形容。

  痊癒後他在白晝駕駛車再往那條路駛去。

  當日出事地點,一絲痕跡也不留,各類車子呼嘯來回,再也猜不到,一個年輕司機幾乎在此喪命。

  他回家去。

  大伯叫他去相見。

  修車行叮叮噹當,永遠有人在敲打燒焊,化學品奇怪氣味漫溢廠房,在學校實驗室做一格冰都戴保護鏡,在這個地方卻肆意而為,反正從未發生過爆炸、火災或洩漏毒氣。

  大伯放一張長凳在門口,叫千歲坐。

  他笑笑說:「千歲你不賭不嫖不煙不酒,其實算是個好孩子,不是你愛女人,而是她們不放過你。」

  千歲的堂兄金源笑著叫過來,「換給我吧,死也情願。」

  「忠告過你多少次不得在公路上停車。」

  千歲不出聲。

  大伯說:「去年初實施廿四小時通開後,經領崗口岸過境人次勁升四成,使該區成為跨境直通公路車及十四座位的肥豬肉,我買了部車子,你去走這個線吧。」

  金源放下手上工夫,走過來,查看千歲頭頂。

  「唷,腦袋真的開了花,縫得像科學怪人。」

  新出短髮繞過疤痕雜亂生長,三分趣怪,七分可怖。

  「說,那兩個女子是否像蜘蛛精?」

  他推兄弟肩膀。

  這時,一輛紅色小跑車駛近停下,簇新跑車左門撞凹,分明是搶先出大路,與人相碰。

  車門打開,一個妙齡女子下車,大伯連忙上去招呼。

  金源輕輕說:「鄧樹桑的幼女,他們家車壞了總到這裡修整。」

  那女子穿白襯衫與窄腳牛仔褲,配一雙血紅色極細跟高跟鞋,整個人打扮得似時裝書中模特兒,千歲別轉頭去,不去看她。

  但是他覺得她在看他,且一直與修車行主人兜搭,不願離去。

  千歲被盯得渾身不自在,他本來光著上身,忍不住抓來一件破布衫套上。

  他聽到高跟鞋走近,連忙低下頭,剛好看到那雙妖異的漆皮紅鞋兒。

  她放下一張名片,「有空找我。」她說。

  然後鞋子咯咯咯走開。

  終於大伯過來問:「為什麼不講話?」

  千歲圈起拇指與食指,鬆開,彈向那張名片,卡片飛出去落在一桶硫酸裡,吱一聲,冒出輕煙。

  千歲站起來,「我回家去。」

  「你有時間跟金源走走那條路。」

  「明白。」

  千歲除了駕車根本不想做別的事,他駕走一輛小房車,在公路上兜了好幾個圈子才回家去。

  家破舊但不狹小,真是不幸中大幸地,救火車夠不上小路,寬敞老屋不能拆卸重建,自露臺看出去,還剩一小片蔚藍海洋風景,整年都有孩子在天臺上放老式紙風箏,簡直像上一個世紀風情。

  母親正在拖地,看見他,怪高興,這樣說:「有人要借我們屋子拍電影呢。」

  「你答允沒有?」

  「我拒絕了,那多吵鬧。」

  「做得好。」

  「千歲,我在想,你也該結婚了,你爸剩下些許積蓄,正好替你成家。」

  歲走到露臺上,「人要有自知之明。」千歲微笑。

  「沒有女朋友?」

  「一個也沒有。千歲走到露臺上。」

  「我看蟠桃對你就有意思。」

  「她們都是一個式樣:開頭溫婉動人,有商有量,天天跑來叫伯母,走得近了,臉色漸變,事事要由她作主,等到結了婚,除出娘家,不認別人,那時,男人正式成為家奴。」

  他母親忍著笑,「你都看穿了。」

  千歲說:「只得我媽是例外。」

  他握住母親的手。

  「我做了你最喜歡的雞粥,來,喝一碗。」

  「滿肚子水。」

  「路上吃得馬虎,家裡要吃好些。」

  這時,有人敲門,一個少女探頭進來,「千歲哥在家嗎?」身段凹凸分明的她捧著雪白蘭及水果來看他。

  千歲的母親立刻笑容滿面開了門,「進來進來。」

  千歲又別轉面孔門。

  這一陣子他看見女人就害怕。

  他站起來走到附近叫「歡喜人」的小茶室去吃醬油牛排,那種盛在熱鐵板上捧出來吱吱發聲冒煙通世界都沒有的美食,配上大杯檀島咖啡,其味無窮。

  女侍應叫安娜,同他很熟,趁沒有客人,坐在他隔壁桌子上抹糖瓶,有一句沒一句問他話。

  「寂寞嗎」,「晚上做些什麼」、「看過那套叫《心事終虛話》的文藝片沒有」……

  平時千歲總是含笑不語,這次他覺得無比煩膩。

  飽餐一頓放下飯錢就走了。

  他想到醫生忠告,把車一直駛出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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