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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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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親沒有來。繼母自然不會來,那些弟妹們更加不會來,我會寄他們一張聖誕卡嗎?我不知道。那是幾個月後的事了,你知道,現在我不十分想以後的事了,現在想幾個月後的事,不實在太早一點了嗎?誰曉得往後是怎麼一回事,誰活著誰不活著。 媽媽走過來,她沒有介紹那個男人。不重要,管他是比利、喬其,徐老闆還是賴利,他們都是男人。她把一切文件證件交在我手中,她說:「到了那邊,會有接你的人。」 我意外了,接我的人?誰?難道我們在那邊還有親戚?不可能的事。然而媽媽微笑,我馬上明白,那種微笑裡的含義已經交代得清清楚楚。 我們四個人分開兩對站著,琉璃緊緊靠著我的身子。媽媽並沒有像一般媽媽那樣,諸多囑咐,她什麼也沒說,她只說過,加拿大的雪很深。她沒有叫我多多寫信,她沒有叫我當心身體,她什麼也沒有說。她把我安排在宿舍裡,她有我的電話與地址,我也有她的電話與地址,我們很安全。我會收到她的匯票,那是一定的,離開她之後,離開琉璃之後,離開父親以後,我孓然一人,再也沒有胡思亂想的機會,除了做好功課,可以打開宋詞,念念「故人萬里關山隔,燕宮明月梨花白」或是「可憐無數山」這些,訴苦訴得名正言順,多窩心。 我們四個對立著,上飛機的時間被廣播了又廣播。我們四個人對立著。終於琉璃吻了我一下,媽媽吻了我一下,我與那個男人握手,道謝,我提著一個小包包迸閘口。 奇怪,今天晚上飛機場簡直沒有人。 終於上了飛機。空中小姐問我喝什麼,我是第一次坐飛機,我忽然說:「拔蘭地,謝謝。」她也不問我幾歲——飛機上講不講究十八歲才能喝酒的?酒拿來了,我緩緩地喝,學媽媽的模樣,心口慢慢地暖起來,十五分鐘後,覺得天下根本沒有大不了的事,長醉是良策。我居然熟睡了。在飛機上十分痛苦,腿伸不直,身邊沒有漂亮的女孩子。 醒來的時候,飛機停在孟買,然後再睡,我那麼疲倦,搬進媽媽的家去以後,簡直沒有睡好過,一到蒙特裡,找到宿舍,頭一件事,便是倒頭大睡,第二天才去學校辦入學手續。我其實並不傷心。我的心,我的心除了管血液循環到底還有沒有其它的作用?恐怕是沒有了吧?那麼為什麼一般人都說「傷心傷心」呢?為什麼? 從孟買又睡到倫敦,倫敦飛到蒙特裡。坐得我頭昏腦脹,終於下了飛機,奇怪,怎麼飛機場又是這麼的靜,晚上七點鐘。 取了行李,走出海關,檢查行李。完了有一個男人迎上前來向我微笑,他說:「我的名字是唐。你母親吩咐我來接飛機,你有你母親一般的眼睛。你知道嗎?我是她在英國的老同學。」 呵媽媽。 我與他握手,他幫我提箱子,我們走出機場。他是一個很登樣的男人,一看就知道有學問有教養,西裝的料子與縫工都是一流的。他說:「我是多倫多大學化工系的教授,你將來如果有興趣,可以升學到我們學校來。」 我點點頭。他的側臉是俊朗的。 他開著一部美麗的車子,鮮黃色的,這麼漂亮的大學教授,也沒話好說了。他說:「你有什麼事,什麼問題,都來告訴我,不用怕,年紀輕的人,有什麼困難,都可以克服。」 我默默地聽著。車子開得又穩又快,飛一樣的經過公路。然後他說:(語氣中不是沒有一點猶疑的)「明明幾時來?」 我看著他,我心裡想:媽媽,媽媽,你到底除了勾引了你兒子的心之外,抽屜裡還放著多少個人的心? 媽媽。 (完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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